文章異代有知音:“晚明第一狂人”李贽與北京

北京日報客戶端 2024-04-08 22:06:54

一直聽說,明代思想家李贽(1527-1602)的墓位于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園內。第一次去拜訪的時候有些小波折,久尋不至,後來景區內一位通州土生土長的工作人員熱情地告訴我:“李卓吾的墓不在新園內,在馬路對面的老園裏。”

李贽現在的墓碑,依然還是其生前好友,明末思想家焦竑(1540-1620)所書的“李卓吾先生墓”,但墓地從明末到現在已經經曆過兩次變遷:第一次是1953年從明末所葬的通州北門外馬廠村西遷至通惠河北岸大悲林村南,1983年又遷至現在的西海子。

作爲“明代第一狂人”,李贽反對封建禁锢,追求個性解放;反對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他猛烈抨擊以程朱理學爲代表的封建倫理說教,反對以孔子的言論作爲判斷是非的標准。這些封建統治者眼中的“異端邪說”,曾在四百年前于民衆中掀起巨大的思想浪潮。但現在的李贽墓前,除了不遠處嬉戲的兒童、散步的老人外,似乎極少有人專程至此來拜會這位老先生了。

李贽墓 郭苑潔攝

李贽之死

說起李贽與北京的關系,很多人首先就會想到李贽的死。

《明神宗實錄》中記錄了萬曆三十年(1602)閏二月乙卯日,禮科給事中張問達上疏彈劾李贽,列舉了李贽的劣迹:“李贽壯年爲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爲智謀,以李斯爲才力,以馮道爲吏隱,以卓文君爲善擇佳偶,以司馬光論桑弘羊欺武帝爲可笑,以秦始皇爲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爲不足據,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剌謬不經,不可不毀者也!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于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于禽獸,而不之恤。”

之所以此時才彈劾李贽,張問達也說得很清楚:“近聞贽且移至通州,通州離都下僅四十裏,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爲麻城之續。望敕禮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贽解發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各省,將贽刊行諸書,並搜簡其家未刊者,盡行燒毀,毋令贻禍亂于後,世道幸甚。”核心意思就是說,李贽現在已經跑到北京附近了,會繼續蠱惑北京的民衆,保不齊成爲“麻城之續”。

從明史的記載來看,這位上疏彈劾李贽的張問達也算是一位正直的官員,雖然其勤勉的一生給神宗的建議裏真正被皇帝采納的並不多,但李贽一案算是難得的一件,也是最被世人所銘記的。不管是張問達、還是久已不問朝政的神宗,之所以對于李贽的問題如此敏感,核心還是李贽的“離經叛道”對于那個時代的震動的確太大。

李贽像

四十不惑 思想轉變

李贽死在、葬在通州,作爲一位明朝的官員,他也曾經在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而那段時間正對李贽此後的思想變化起著重要的作用。

嘉靖四十一年(1562),李贽結束在泉州的三年丁憂,攜著一家老小來北京等待新的工作崗位。李贽在泉州時,恰逢倭寇進軍,他一到泉州就開始投入戰鬥。不僅如此,全族上下的吃飯問題也都落到這位年輕的基層官員身上,可以說,李贽已經開始被家族巨大的壓力壓迫得有些窒息了。來到北京,並沒有可以上任的崗位,迫于生計,李贽只能“假館授徒”,靠教小朋友來糊口。雖然現在有很多文章贊賞李贽對于孩子的教育強調如何尊重天性、如何貼近生活,但是對于當年以此來貼補家用的李贽而言,最初的授課僅是無奈之舉。到了次年,李贽幹了十個多月的教書先生後終于得了一個空缺,那就是出任北京國子監博士。

嘉靖四十二年(1563)對于李贽來說,既是幸運的一年也是不幸的一年。剛剛得了差事,沒過多久,其祖父過世的消息又傳來。禍不單行,偏偏這時候李贽的兒子也病逝了。離開北京之前,李贽得到了一筆上級及同僚贈予的還算豐厚的“赙儀”,他把一半帶回家鄉泉州,另一半則在河南買了一塊地,把妻子和孩子都留在了那裏。之所以不帶妻子和孩子一起回家,還是因爲窮。三年後,當李贽回到河南看望妻子時才知道,自己走後,兩個女兒都餓死了,妻子也只能在朋友的幫襯下靠紡布爲生。

那時李贽的內心正如其在《焚書》中所言:“吾時過家葬畢,幸了三世業緣,無宦意矣”。設身處地想,一位家境貧寒的年輕人因爲參加科舉考試成爲中低層政府官員,但不管是從收入還是社會影響都遠遠達不到鄉人對自己的期待,這種高期望值對一位年輕人而言是一種致命的壓力,這或許是李贽此時“無宦意”的重要原因之一。李贽實實在在地要承擔類似三世的安葬、族人在戰爭中的糧食等一件件沉重的負擔,而這些困境也讓李贽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思考。

孔子雲:四十不惑。李贽也是在四十歲這一年開始接觸王陽明的思想,從而實現個人思想的巨大轉變。之所以接觸到王陽明的思想,還是源于李贽的兩位好同事。

雖然李贽以“怼天怼地”著稱,也自言到哪都與上級、同僚鬧矛盾,但其在《陽明先生年譜後語》中談道:“不幸年甫四十,爲友人李逢陽、徐用檢(1528-1611)所誘,告我龍谿先生語,示我陽明王先生書,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實與真佛、真仙同,雖倔強,不得不信之矣。”關于這件事,不僅在李贽自己的文字中有所記錄,黃宗羲在其所著《明儒學案》也談起過這件事情:“在都門從趙大洲講學,禮部司務李贽不肯赴會,先生(徐用檢)以手書《金剛經》示之,曰:‘此不死學問也,若亦不講乎?’贽始折節向學。”此後的李贽就是“五載春官,潛心道妙”,在王陽明開辟的道路上奔馳而去。

李贽所著《李氏焚書》

一位“穿越的當代青年”

隆慶五年(1571),李贽45歲的時候改任南京刑部員外郎,隨後在南京頻頻開始聚友講學,繼而結識了王畿(1498-1583)、羅汝芳(1515-1588),後拜泰州學派王艮(1483-1541)的兒子王襞(1511-1587)爲師也是順其自然的事情。王艮所提出的“百姓日用即是道”也在李贽思想中得到延續及發展。在此期間,他也與焦竑、耿定理(1534-1584)、耿定向(1524-1596)等友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對于李贽而言,在北京這幾年的境遇加之對于陽明思想的研習,才是此後思想變化的重要原因。

李贽再次來到北京已是30年後,74歲的李贽在萬曆二十九年(1601)來到北京近郊通州。前一年的李贽還在應河槽總督劉東星的邀請前往山東濟甯,把編錄好的《陽明先生道學鈔》和《陽明先生年譜》在濟甯進行付刻,並開始對《易因》進行修改。

李贽的“超級粉絲”通州馬經綸(1562-1605)在萬曆二十八年(1600)第一次在濟甯與李贽見面,馬經綸說來也是一位年輕有爲的官員,27歲中進士,擔任6年山東肥城知縣,算是政績非常顯著的年輕幹部,但在提拔爲監察禦史後因爲敢于直言被皇帝免職。

李贽很高興認識這麽年輕的“粉絲”,他不僅帶著馬經綸遊覽了濟甯附近的不少景點,而且一路送馬經綸北上,過臨清,一直到直沽,也就是今天的天津。七十多歲重病纏身的李贽,其實只想回到湖北麻城這個熟悉的地方,並沒有想過再次北上,但其反對者並不能讓李贽安享清淨。正如馬經綸在《與當道書》中所言:“卓吾不能安其身于麻城,聞檄被驅,狼狽以避。……緣麻城人以異端禍惑世目之,以宣淫誣之耳”。爲了躲避迫害,李贽躲入河南商城黃蘖山。當年十月份,馬經綸就來到黃蘖山看望李贽,並在次年二月把李贽接到通州,自此以後李贽在通州繼續修改《易因》,這本書後來改名爲《九正易因》。

李贽對于生死早已看淡,他在被錦衣衛抓捕之前已經寫好了《遺言》。其道:“倘一旦死,急擇城外高阜,向南開作一坑,長一丈,闊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則用蘆席五張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豈有一毫不清淨者哉·我心安焉,即爲樂土,勿太俗氣,搖動人言,急于好看,以傷我之本心也。”這種坦然、這種樸素,放到現在也值得佩服。不僅如此,李贽還言:“我生時不著親人相隨,沒後亦不待親人看守”,徹底斷了六親。

李贽的思想巨大轉變起源于北京,最終在通州結束了自己戰鬥的一生。對于李贽的思想觀念了解得越多,越有一種想法萦繞在腦海中,那就是暮年的李贽似乎如同一位當代青年穿越至四百年前的明末。不管是他的反對理學、提倡功利主義,還是他所倡導的個性解放、思想自由,就是他所提出在當時爲自己惹來無數“非議”的尊重婦女、提倡婚姻自由也都是當代人習以爲常的觀點。

如果有時間,我們還是應該去西海子公園的李贽墓前走一走。每個人都生活在某一個時代,但思想絕不只屬于這個時代,盡管那些“異類”的思想是李贽當年以生命爲代價做出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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