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想在28號晚上跳樓的，我現在已經精神崩潰了。”

有愛紀伊（簡稱有愛）在自殺前給母親發了這條短信。

2023年9月30日，有愛在爸爸給她買的公寓中一躍而下，結束了她年僅25歲的生命。

有愛是日本寶冢歌舞劇團新人組的頭牌演員，她在寶冢先後被10位前輩集體霸淩。

其中一位學姐抓著有愛的頭發，全然不顧她的尖叫，把200℃的卷發棒強行按在她的額頭上，導致她的臉上留下一道2cm、猶如蚯蚓般的咖啡色疤痕；

淩晨時把她抓起來不讓她睡覺、演出前剪爛她的衣服、搞壞她的道具、化妝品中摻雜卸妝水、對著她眼睛噴散粉等暴行，是學姐們拿有愛取樂的常用“遊戲”。

寶冢歌舞劇團是日本國寶級藝術劇團，也是無數日本女性夢寐以求的藝術殿堂。

但近年來，這個藝術殿堂最廣爲流傳的不是優雅的舞台劇，而是退團後當AV女優的演員，和寶冢的“霸淩文化”。

●退團後當AV女優的櫻月乃亞

縱觀寶冢百年的曆史中，有愛只是受害者中的冰山一角，她用自己的死悲壯地撕開了寶冢“清正美”校訓下隱藏的無數暴行。

●寶冢音樂學校將創始人小林一三“清純正直美麗”的教誨作爲校訓

寶冢歌舞劇團于1914年成立，由于推出男女老少皆宜的歌舞劇而在全國享有極高的知名度。每年有上千場演出，吸引了數百萬觀衆買票觀賞。

但20世紀70年代，寶冢歌舞劇團陷入低谷。電視機的普及奪走了觀衆們的注意力，導致劇團連年虧損。

寶冢歌舞劇團的創始人小林一三非常熱衷舞台戲劇文化，他將歌舞劇團視爲集團衆多生意中的門面，還爲劇團創辦專門培訓演員人才的地方——寶冢音樂學校。

●寶冢目前有花、月、雪、星、宙和專科組，各組表演風格相異，有愛是宙組新人組的成員

時至今日，寶冢歌舞劇團所有演員都是該校的畢業生。

寶冢歌舞劇團財政赤字的狀況直到1974年才得以終止。

這年，寶冢歌舞劇團宣布將少女漫畫《凡爾賽玫瑰》改編成音樂劇，但卻招來“罵聲一片”。

因爲書迷們心中的《凡爾賽玫瑰》是猶如神作般的存在，她們認爲真人演出只會毀掉漫畫。爲了不讓寶冢破壞她們心中奧斯卡的完美形象，她們瘋狂抵制寶冢，更有甚者還給編劇植田寄藏著刀片的恐嚇信。

爲了挽救存亡之際的寶冢，劇團演員們排除萬難才讓《凡爾賽玫瑰》于寶冢60周年紀念日上演。

《凡爾賽玫瑰》初演十分順利，觀衆們難以置信，舞台上的主角身材高挑、英俊潇灑，完美呈現出了原著中“有著如同繁星般眼睛的人”。

上演首日，全場沸騰，掌聲從3樓觀衆席如瀑布般一路傾瀉而下。

寶冢歌舞劇團一戰成名，成了日本商業舞台劇的傳奇，一舉將寶冢歌舞劇團捧上日本流行文化的巅峰，寶冢音樂學校也因此成爲全日本少女追求夢想的一流學校。

寶冢音樂學校招生範圍是15-18歲中學畢業的少女，兩年制的校內課程，每年僅招40名學生。

1990年是寶冢音樂學校的巅峰時期，這年入學考試錄取率爲48.25:1。盡管寶冢音樂學校畢業的學生只能獲得高中學曆，但當時卻有“關東有東京大學，關西有寶冢音樂學校”的說法。

●寶冢歌劇團100周年慶祝演出，圖源：法新社

學校第一關面試淘汰率最高，每人只有30秒時間，考生須在規定時間內說出姓名、年齡與基本信息，之後轉個圈就會被當場通報是否過關。

因爲寶冢堅信：只有那些憑第一印象驚豔全場的少女，才有資格被寶冢訓練。

寶冢能在日本長紅，關鍵在于寶冢始終如一地堅持“全女”班底，台上無論男役（男性角色）還是娘役（女性角色），統一由未婚女性扮演。

而寶冢的男役更是對日本女性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她們的口號是“演繹女性心目中的完美男性”，她們身材高挑、面容精致，又深刻洞悉女性心動的蘇點。

所以每個劇組都會將一名男役捧爲“Top Star”（頭號明星），盡管娘役中也有“Top 女角”（頂級女主角），但Top娘役的地位遠不如“Top Star”的男役高。

●天海佑希在寶冢時期作爲男役的演出

“Top Star”的扮演者是劇團中演技最佳，也最受觀衆歡迎的頭牌演員。男役演員們演出前，粉絲們會給她們應援，幾百號人蹲在地上唱應援曲，場面十分壯觀。

●粉絲給寶冢男役應援，圖源：NHK紀錄片

與寶冢的全女班底相反的是，寶冢創立百年，高層管理人員始終爲男性。

日本男尊女卑的社會氛圍也在劇團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男役的地位遠比娘役要高，舞台上的娘役更像是襯托男役雄偉壯闊的“工具人”。

舞台上不對等的關系也延續到了舞台之下。

寶冢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洗澡時，娘役只能用水盆在水池裏裝水，跪著沖洗身子；但男役卻能大搖大擺地在池子裏泡澡，還能用花灑獨立沖涼。

從NHK拍攝的紀錄片中，我們能發現，娘役跟男役對談必須跪坐在地上，擡頭望著坐在椅子上的男役，臉上寫滿了恭敬與謙卑。

●娘役跪坐在地上聽男役指點，圖源：NHK紀錄片

男役坐姿板正，言辭鑿鑿，不卑不亢，活脫脫一個上位者的姿態。

這種身份地位的懸殊也助長了男役霸淩娘役的氣焰。

今年1月，日媒《周刊文春》曝光了男役真風涼帆霸淩娘役星風圓的新聞。真風涼帆嘲諷星風圓“笑得不可愛，臉又肥”，命令她下跪一小時反省一下。

●真風涼帆（左），星風圓（右）

真風涼帆甚至當著衆人面羞辱星風圓“因爲是胖子，所以你沒有晉升的機會。”

除男尊女卑的劇團生態外，寶冢更令人窒息的是等級森嚴的前後輩秩序。

寶冢學校流傳近一個世紀的“校園傳統”讓許多人大跌眼鏡，比如在路上看到電車，低年級學妹必須馬上停下向電車鞠躬，因爲車上可能有寶冢的學姐們；

學姐訓話或指教時，學妹必須微皺眉頭、輕抿嘴角，展現出認真嚴肅的神情，一方面是爲了表達對學姐的敬畏，另一方面也是在訓練自己作爲演員需要專業的表情控制力，便于隨時克制情緒。

有學生曾爆料，一年級的預科生在學校不允許隨便發言，每人上學時只能說6種話：工作辛苦了、早安、謝謝、是、不是，還有對不起。

●2019年，通過考試進入寶冢音樂學校的40名新生，圖源：法新社

這種“傳統禮節”，直到2020年才被學校宣布廢除。

被日本男性視爲“頭號情敵”的天海佑希曾是寶冢的Top 男役，但作爲新生的她也逃不過被霸淩的命運。

●由于天海佑希太受女性歡迎，所以當時日本流傳：所有的男人都要感謝天海佑希不喜歡女人

剛入學時，她必須每天4點半起床，2小時內將學校打掃得一塵不染。倘若不小心被學姐發現有灰塵，就會被指著鼻子一通罵。

天海佑希只能不停向學姐鞠躬道歉。

●天海佑希

學姐們深谙“精神控制術”，她們不會明確告訴學妹怎麽做是對的，只在學妹做錯時立馬予以攻擊和指責，並將這種打壓扭曲成“愛護學妹”的方式。

而這段被打壓的經曆，也被大家認爲是天海佑希在寶冢如日中天時也堅決退團的原因。

有愛自殺前，寶冢就因女演員櫻月乃亞退團後在AV界出道的新聞站上了風口浪尖。

日本是個性産業合法的國家，女性當AV女優並不罕見，但櫻月乃亞的墮落卻讓無數日本人萬分痛惜。

許多日本國民認爲，寶冢成員的墮落象征著：日本是個正在下沉的國家，日本已經窮途末路，要完蛋了。

●日本國民對寶冢成員的墮落感到絕望

前面提到，寶冢音樂學校很難考。此外，昂貴的學費也是其中的特點。

學費一年需要200萬日元（折合人民幣10萬），這筆學費還不包含制服、樂譜、練功服等費用。並且所有考上寶冢的學生，此前都經過大量的聲樂和舞蹈班等藝術考試培訓班的訓練。

能考上寶冢音樂學校的基本上都是非富即貴的千金小姐，櫻月乃亞也不例外。她出生于兵庫縣蘆屋市，蘆屋市也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富人區，住著許多權貴人士。

●櫻月乃亞

家境優渥的櫻月乃亞3歲學古典芭蕾，14歲考入寶冢音樂學校。16歲進入寶冢歌劇團，成爲花組中娘役的一員。

櫻月乃亞在美女如雲的花組中頗具人氣，她歌聲甜美、演技細膩，清純精致的外表也讓她吸引了不少粉絲。

2022年，23歲的櫻月乃亞宣布要告別6年的寶冢歌劇團的生涯。

●櫻月乃亞在AV界藝名爲渚戀生

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她退團後去當AV女優了。

盡管她所在的日本成人影片公司不敢拿“寶冢”當她出道的噱頭，但眼尖的觀衆還是一眼認出這個藝名“渚戀生”的人曾是寶冢歌劇團裏的人氣成員。

櫻月乃亞苦練11年考入寶冢音樂學校的古典芭蕾，到了AV界，卻成了她吸引男性消費的情色資本。

●櫻月乃亞在AV界出道的影片

櫻月乃亞的墮落，徹底將寶冢百年來堅守的“清正美”傳統丟地上狠狠踐踏。

震撼之余，櫻月乃亞也讓許多日本人想起寶冢另一位“受害者”：鈴木郁子。

鈴木郁子是寶冢音樂學校1996期學生，她在校中慘遭霸淩。

她被霸淩，僅因她沒有上過培訓班，憑借天賦和努力考上學校。而霸淩者們出身優越，家裏砸重金上了不少培訓班，她們瞧不起來自東北農村的鈴木郁子。

鈴木郁子曾出席過寶冢前輩園井惠子的追悼會，並接受當地媒體采訪，緊接著寶冢就以“未經學校允許擅自受訪”爲由處罰鈴木郁子。

此後，鈴木郁子遭受的霸淩更加嚴重。上課沒人跟她組隊，洗衣機不讓她用，害她被迫早上五點起來洗衣服。

甚至有人罵她：你怎麽還不去死？

●當時網上流傳出一張疑似霸淩者模仿受害者被欺淩的照片

鈴木郁子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家人也被學校約談。

而2008年的霸淩，更是葬送了鈴木郁子未來在寶冢的演藝生涯。

這年，霸淩者造謠鈴木郁子在便利店盜竊，她矢口否認並要求調查監控，但學校管理人員卻嫌她煩，還以“沒偷的話別人幹嗎怪你”爲借口拒絕她的要求。

最後，學校以鈴木郁子“擅自受訪”“盜竊”等六項罪名強制讓她退學。她連生活用品都來不及收就被學校強行趕走。

2009年，鈴木郁子把學校告上法庭，神戶地方法院判定“盜竊事實缺乏客觀證據，學校處分過于苛刻”，學校才取消退學處分，並賠償她1000萬日元（折合人民幣46萬）的慰問金。

●圖源：《悲傷逆流成河》

這個官司，鈴木郁子打了整整兩年才拿到了屬于她的高中畢業證，但她跟寶冢徹底鬧掰，再也不能登上舞台了。

反觀霸淩者，卻被學校推選成新人公認的女主角。

葬送演藝事業就算了，霸淩者還混得風生水起。在滿腔的委屈和憤怒下，鈴木郁子進入色情行業。

2013年，日本成人電影公司大肆宣傳“寶冢音樂學校的學生即將出道”，許多人認出了這個新人是當年被霸淩的鈴木郁子。

●日本成人電影公司當時用來宣傳的海報

影片發行前就被寶冢買下版權，這才阻止了影片的流通。

從寶冢音樂學校的天之驕女到AV界的女優，鈴木郁子的行爲也被大衆視爲是對寶冢的“報複”。

寶冢歌舞劇團中被霸淩的受害者，有人選擇用“販賣情色”的自毀方式毀掉寶冢的名聲，也有人在被霸淩的過程中，從受害者變成施暴者。

2003年考入寶冢音樂學校，成爲劇團男役演員的東小雪2006年退團後經常做的事情，是在網上把寶冢罵得狗血淋頭。

“新生們幾乎每天都會被學姐責罵，但寶冢的傳統就是不給下位者任何解釋空間，無論遭受多大委屈，在學姐面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道歉。”

“但最可怕的是，當我成爲學姐時，我也開始和那些霸淩我的前輩們一樣，對那些無法回嘴的後輩們大吼大叫、無情辱罵，甚至感覺自己無所不能，能夠控制一切，有種耀武揚威的滿足感。”

●退團成員東小雪曝光寶冢的霸淩文化

寶冢音樂學校的學子們都以爲：霸淩＝傳統。

她們天真地以爲，只要能熬過這些殘酷的“傳統”，她們就能登上最崇拜的寶冢大舞台。

●在舞台上演出的寶冢成員，圖源：法新社

她們大多以“媳婦熬成婆”的心態堅挺著，因爲曾經被前輩們羞辱過，所以當自己成爲前輩時，也想把曾經受到侮辱發泄給後輩。

韓劇《黑暗榮耀》的霸淩團體中，出身優越者處于霸淩團隊中金字塔頂尖地位，而出身差的崔惠延處于下位者。

尚是高中生的崔惠延早就意識到這個殘酷的事實，爲了擺脫被霸淩的命運，崔惠延不惜助纣爲虐。

崔惠延又何嘗不是往文東恩身上燙的“200℃卷發棒”。

●《黑暗榮耀》中霸淩者們往文東恩身上燙卷發棒

而在完成從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身份過渡後，她們也能從弱者的恐懼中獲取自認爲能“操縱一切”的扭曲快感。

這也是寶冢“霸淩文化”能在劇團和校內代代相傳的重要原因。

這場霸淩盛宴中，學校又在扮演什麽角色？

有愛去世前，被高層和學姐們視爲“叛徒”。她被學姐天彩峰裏燙傷額頭後，向媒體曝光了此事。

●天彩峰裏，圖源：寶塚歌舞團官網

然而霸淩並未終止，反而愈演愈烈。

她們把有愛抓來丟在角落，罵她：你個叛徒，學姐努力教你，你竟然不識好歹？

寶冢管理層氣炸了，他們最恨成員將內部矛盾曝光，這可是在打寶冢的臉。

但實際上，向媒體曝光前，有愛曾多次向管理層求救，管理層完全不當回事，默許了施暴者的暴行。

有愛去世後，粉絲要求寶冢高層給個交代，結果寶冢以演員身體不適爲由，宣布演出延期。

有愛家屬和劇團成員的指控，寶冢矢口否認：劇團成員被卷發棒燙傷很常見，霸淩根本就不存在的，主打一個死不承認。

●有愛母親對寶冢歌舞劇團的控訴

寶冢只承認有愛在劇團內超時工作的指控。

有愛的死，除長期霸淩外，也和寶冢壓榨黑奴般的工作強度脫不了幹系。

有愛去世前一個月的總工時超過400小時，光加班時數就超過277小時，遠遠超過日本法律認定的單月加班極限100小時的“過勞死界限”。

隨著有愛自殺越來越多的細節披露，寶冢覺得紙包不住火了才出來承認霸淩的事實。

●2023年11月14日，寶冢歌舞劇團理事長（左）在記者會上鞠躬道歉，圖源：法新社

寶冢的霸淩文化能延續如此之久，高層們難辭其咎。他們不把成員的命當命，一次又一次地斬斷了受害者的生路。

有愛的死、鈴木郁子和櫻月乃亞的“墮落”，她們的悲劇背後，站著無數個寶冢“殺人于無形”的劊子手。文/梁思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