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圳年輕人,嘗試100種兼職,靠日入180元“活著”

微光看社會 2024-05-09 09:38:53

圖文無關

促使我聯系鍾晔的,是她在小紅書上分享的那些五花八門,你意想不到的兼職工作:在公園裏拔草,打磨菩提,訓練機器人,遊樂場發手環,清華博士講座的充場觀衆,演唱會冒牌簽名CD的售賣員……

在與鍾晔碰面前,我把她的兼職經曆,想象爲一種好玩有趣的生活冒險。事實上,這些兼職在她眼裏,只是逃離工廠後的謀生手段,“爲了賺房租,養活自己”。那些我帶著浪漫濾鏡看待的兼職,沒有幾個是她幹過一次之後,還想再幹第二次的,“都是重複性勞作,跟工廠沒有多大區別”。

去年10月份至今,鍾晔一直靠不同的零工謀生,這些零工的日薪在160元到180元間浮動,她一個月工作26天以上,收入4000元出頭,日子過得緊緊巴巴。

“你要問我現在存了多少錢”,她晃晃手機,“裏面就300塊錢”。

“每天要想明天的工作在哪裏”,對鍾晔來說,每日准點降臨的求職危機感不是最煩人的,最煩的是,“當你找不到其他兼職的時候,你只能選擇那個你最不想幹的兼職”,她最不想幹的兼職,是電話推銷。

幾個月來,鍾晔在工作中結識了不少做兼職的女生。跟她的情況不同,這些女生在深圳有正式工作,但大都有“搞錢”的焦慮,“不是投資失敗什麽的,就是單純的焦慮,覺得環境太卷,自己的收入又不夠多,所以想利用周末賺點錢”。

五花八門的兼職

我最感興趣的公園拔草兼職,是鍾晔唯一一份中途跑路的工作。

這份工作地點在深圳海上田園,准確地說,這是一個旅遊景點。她當天上午的工作,是把草地上裝飾用的“假草”拔掉,工作時間早九晚六,報酬170元。

這份看似“田園”的零工,做起來並不輕松,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不停地重複這套動作,幹了半個小時,指甲裏全是塵垢,那天她沒吃早飯,站起蹲下重複了一個小時,刺目的陽光下,她感覺頭暈目眩。于是,跟身旁兩個小姐妹打了聲招呼,她“工資都沒要就跑了”。

景區拔假草(鍾晔供圖)

做零工時間久了,渠道越來越多,鍾晔有機會挑揀一些相對輕松的活兒,前幾天,她在深圳國際會展中心(以下簡稱會展中心),同時幹了兩份兼職,一份兼職要求她背著儀器,監測展會中的人流數量,她覺得過于輕松,又在現場找了一份發傳單的兼職,兩個活兒一起幹,互不耽誤。

到目前爲止,她做過的時薪最高的工作,是在演唱會散場時賣假冒明星簽名的CD,半個小時報酬80塊。那天,“老板”拿著一個大包,背著折疊桌,趁著演唱會散場,逆著出場人流,帶著她擠入出口附近的通道裏,在那兒擺起桌子,穿上工作服,挂上工作證,冒充演唱會的工作人員,向粉絲們出售帶有“明星簽名”的CD,“其實是他找人簽的”,一張CD售價200元,生意很好,來往經過的粉絲們不吝爲偶像“買單”,“這錢挺好賺,不過是灰色地帶”。好生意持續了一二十分鍾,就被趕來的保安直接掀了桌子。

在鍾晔印象裏,比較有意思的工作,是去小學做體測監考,測試孩子們的跳繩成績。一二年級的學生,有些還不太會跳繩,站在那兒哭了,她得蹲下來寬慰半天,“感覺還是挺好玩的,很可愛,反正不是自己家孩子”。

在她做過的零工當中,“充場”算是最輕松的工作。展會、論壇、講座等活動,需要看上去更加熱鬧火爆,這帶來了數量可觀的零工機會。“充場”需求最多的是展會,一個人進入展覽場館,在裏面轉倆小時,可以賺30塊錢。

鍾晔做過清華博士和某商業大佬講座的“充場”,她在網上查過,那位商業大佬的課程,收費高達8.8萬,“算是免費上了一節課,不過對我沒啥用”。最近,她還接了一單5月份某演唱會的充場工作,“它需要500人來充場”。

做零工這半年,她結識了不少年輕人,其中有幾名男生,近兩三年都在以各種零工謀生,女生當中,像她這樣以此爲生的人不多,多數還是利用周末賺些小錢。

最近她認識了一名2002年出生的女孩,近幾個月也在以零工維生,“她幹的活兒,比我有意思多了,一般在市中心,什麽西西弗書店的活動,小紅書的線下活動 ,我住得偏,都沒接觸過這些兼職”。

鍾晔在做零工時,認識一位寫網絡小說的女生Q。Q去年開始專職寫網文,每個月花5天時間做兼職,爲的是給小說寫作找靈感。鍾晔對Q的主業很感興趣,特意問對方賺不賺錢,可惜“她死活不說”。

在會展中心,鍾晔結識了一位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女生A。A在深圳有一個學期的交換學習,也會利用周末時間做兼職,“那天做的也是160一天的工作”。讓鍾晔羨慕的是,A的外語水平很高,曾做過一小時一千元左右的翻譯兼職。

在零工市場,外形條件好,掌握一門技能,就能獲得薪酬更高的兼職機會。比如禮儀、模特、翻譯。不過,禮儀這個門類,報酬也在逐漸降低,最近她在一個招聘啓事上看到,禮儀的日薪降至250元,而在以前,禮儀的日工資可以達到500元。

會展中心裏的海量零工

鍾晔的大多數工作機會,來自會展中心。一個展會,可以提供名目衆多的兼職機會:

最近一個玩具展上,她穿上玩具服扮演玩偶;食品展上,她在展位上切試吃的肉丸;茶博會上,她負責洗茶杯;電子展上,她給機器人投餵垃圾,訓練它的清潔能力。除此之外,發傳單、扇子、紙巾、手提袋,拉參觀者去展位參觀,邀請人掃碼進微信群,請人填寫調查問卷,監測現場人流量,都是兼職的機會。

鍾晔的第一份兼職,是在一個賣肉丸、香腸的展位前,負責把香腸切成片,分給試吃的人群,從早上9點站到下午5點,日薪180元。那個展會出奇地熱鬧,展位前等待試吃的人流絡繹不絕,她手不能停,中午沒有時間吃飯,老板讓她用香腸、肉丸充饑,站了四天,“幹得快要吐了”。後面兩個月,走路超過1公裏,她的腳板就發軟。

鍾晔參加的食品展相對較多,她觀察,多數參展商的目的,是在展會上賣出更多東西。她聽好幾個老板抱怨過生意不景氣,“有的說,在上海的展會一天賣幾萬,這裏一天一萬都沒有”。在會展中心,一個展位日租金5000元,“有的一天就賣5000塊”。

參展商生意不好,鍾晔和小夥伴們掙錢機會也會相應減少,有些老板參展前一兩天,銷售額均不見起色,“就急了,一急就要削減我們的兼職人數,我們就失業了”。

鍾晔印象中,生意最慘淡的老板,是一對從韓國飛過來的東北夫妻, 兩人在韓國定居20多年,在當地做海苔生意。海苔是從韓國運過來的,單運費成本就不是筆小數目,夫妻倆展位上的生意不好,“一天就賣了5000塊錢”。老板生意不好,心情也很差,有兩次因言語不和,差點跟現場的保安起沖突。

大巴車指引,是從會展中心延伸出來的另一類零工。“有些參展的人,逛完了展會,要去參展商東莞、惠州的工廠參觀”,作爲大巴車引導員,鍾晔需要在酒店的特定位置守著,給客商們指引吃早餐的方向、早餐吃罷坐大巴車的方向。

各種展會上,能找到很多薅羊毛的機會。像在玩具展上,鍾晔領到了好幾個免費毛絨玩具,很多參展商在展會最後一天會打折促銷,她最喜歡逛食品展,與我碰面時,她剛從一個食品展上離開,雙肩背包裏裝著她搶購來的不同口味的鴨脖。

當代年輕人的“活著”

做過的零工形形色色,但它們在鍾晔眼裏並無本質差別,“都是隨時可以被替代的工作,對我來說只是謀生存,跟在工廠沒有太大區別”。

在此之前,鍾晔在福永一間工廠工作了兩年,“中間進進出出四五次”。每幹半年,她就辭職“躺”一兩個月“喘口氣”,躺完實在找不到其他工作,只得再回工廠苦熬。

那間工廠三班倒,每月無休。工人每日上班11個小時,底薪是深圳最低工資,剩下的工資按工時計算,勞動法規定內的8小時,一小時13塊,工作日加班,一小時20塊,周末加班,一小時27塊。

廠子裏以女工爲主,大都是已婚已育的女性,像鍾晔這種,未婚狀態還能在工廠熬兩年的年輕女性,她找不出第二個。

背著養家的壓力,“姐姐們一年到頭都不休息的”。鍾晔每周要想盡辦法請一天假。請假很不容易,她最常用的借口是生病,去附近社康,謊稱身體不舒服,從醫生那裏弄一張病假條,再回去跟組長請假。組長對此很反感,每次碰到她請假,對方要抱怨好幾句,“你怎麽又來請假”,“這個月你請了多少假”……

“我不理他,太累了”,工廠夜班尤其折磨人,晚班工人從前一日晚8點上到次日早8點,中間休息8個小時,下午4點再到工廠,一直上到夜裏12點。

工廠的生活令她絕望,“看不到頭,又沒辦法逃離,只能一遍遍哄自己,再忍忍,再幹一兩個月就辭”。

2018年從廣州某技校畢業後,鍾晔做過跟單助理,客服、酒店前台,其後就輾轉在珠三角的工廠裏,幹幾個月,“躺一陣子”,再進工廠。她不是不想進寫字樓工作,只是進了寫字樓,能做的也是客服、前台等“打雜”工作,“是沒有辦法在公司站穩腳跟的”。

鍾晔沒法安然接受目前的生活狀態,“只能說過一天算一天”。但跟工廠相比,至少精神上沒有那麽枯燥。跟寫字樓裏那些“可有可無”的職業比,至少更自由一點。

鍾晔老家在廣州鄉下,很多親戚都在廣州市內生活,家裏人這兩年也常催她回廣州,“在廣州進廠,跟深圳進廠有什麽區別呢”,家人問她,他們以爲她還在工廠上班。

“那肯定有區別,萬一在廣州進了廠,廠子老板就是我同學,那多尴尬。這種落差,肯定讓你又難堪又丟臉”。這也是她來深圳生活的原因,廣州熟人太多了,進廠、做零工,都讓她覺得跌面子。

技校剛畢業時,鍾晔在地鐵口發傳單,有一天看見同學一身職業女性裝扮,走進了地鐵口的一棟寫字樓裏,她“覺得不行”,迅速在一間服裝公司找了份跟單助理的工作。

一年前,鍾晔申請了國家開放大學的大專課程,專業是電子商務。她選擇這一專業,並非出于喜歡,是認爲能學到一技之長,未來能夠“在公司立足”。“活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幹的(工作)到底是什麽”。

鍾晔在做零工時,認識了一個年輕女孩M,M大學畢業前,覺得所學專業用處不大,跟父母商量後,又花了半年時間專門學了另一門技術,現在M依靠那半年所學,找到了相對滿意的工作。

鍾晔羨慕M有主見,能在人生關鍵節點做出決斷,她也很羨慕在清華讀書的女生A,“人家多厲害,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我就從來沒有努力過。”

決定來深圳謀生時,鍾晔計劃在工廠裏忍耐兩年,攢夠5萬塊就回廣州,學個能在社會立足的技術,然後再找工作。

兩年過去了,她沒有攢下錢。這半年,每月4000出頭的零工收入,應付各種計劃外的狀況總是捉襟見肘,前段時間她做了牙齒根管治療,花了一萬五,她給奶奶分期買了一部手機,現在還剩600元沒有還清。“因爲錢這個事情,一直很焦慮”。

現在,她把攢錢目標降低了,“攢夠三萬塊,拿到這個大專文憑,就回廣州”。

(爲保護個人隱私,文中人物鍾晔爲化名)

文丨黃小邪

本文由深圳微時光原創發布

轉載需授權,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0 阅读:0

微光看社會

簡介:感謝大家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