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有才、劉森、五條人、九連真人……他們在唱什麽

長城網 2024-05-16 20:20:35

五月是縣城的。

小紅書、抖音等社交媒體,用千禧年前後的縣城風景,混雜懷舊與失落的生活敘事,掀起一股“縣城文學”的美學風潮。

B站上,“河南說唱之神”張方钊一首《工廠》引爆全網。歌曲MV中的垃磚牆、煙囪、居民樓、彩燈、電摩和巨獸般的工廠機器,激發了無數縣城、鄉鎮青年的鄉愁與怅惘。

而在山東菏澤,網絡主播“郭有才”用一首翻唱的上世紀90年代老歌《諾言》,讓沉寂已久的菏澤南站重新人潮湧動,用一首歌帶火了一座城。

《工廠》MV截圖

當縣城成爲一個音符、一句歌詞、一段旋律、一幅MV畫面,它所承載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名詞,而是幾代人集體模糊的愁緒和對生存境況的記錄和表達。

“我沒有熱愛這裏,我只是出生在這個地方。”

當《工廠》MV行進在這句歌詞時,張方钊被簇擁在一群人之間。他們都是“出生在這個地方”的人,衣著質樸,面無表情,甚至有些木然。

這畫面頗爲眼熟,讓人想起同樣在B站,博主“泛粥大爺”混剪過的一支歌曲MV,也曾引發無數縣城人的共鳴——那首歌正是劉森的《縣城》。

MV伊始,也是上百群衆的面孔。這群來自縣城的,似乎無所適從的人,正在直視我們。

在熒幕內外的沉重對望中,劉森開始吟唱:

“想殺死傷痛”的我,被孤鴻敲碎了“不願醒來的夢”。從縣城出走的人,踏過千層山、萬重浪,還是覺得世間種種,比不過縣城的一碗湯,最後高唱,“沒有縣城,萬萬不能。”

血淚、宿醉、化成灰,一些模糊卻飽含情緒的詞語,伴隨著《Hello樹先生》的王寶強、 《山河故人》的趙濤、《天注定》的姜武、《追凶者也》的張譯、《白日焰火》的廖凡……在略顯悲怆的旋律下,將衆生的苦樂憂懼、離合悲歡托出水面,激蕩著有相同情感和記憶的網友,借彈幕狂熱地輸入自己的縣名。

“泛粥大爺”混剪參考電影

他們仿佛在懷念什麽,又像是在展望什麽。正如劉森在解讀歌曲時所說,“‘縣城’不是城,是我們的曾經,是自己在繁華與寂寞的爭鬥中,來來回回行走的過程,是從腳底到心頭,很難輕易擺脫的路。”

而這內心種種說不清又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又在一個已停運多年的客運站前,被一個梳著複古的油頭,身著複古的西裝,一身滄桑的青年,用一首上世紀90年代的老情歌點燃。

每一個來自縣城的人,都能從中聽到屬于自己的失落與不甘,下墜與起舞,凝滯與出走,回歸與淒惘。

通過手機屏幕共情與圍觀的他們——那些凝聚在“縣城”意象之下的青年們,像極了劉森另一首歌《而我也無法摸到上遊的風》中的那句歌詞:“從下遊而來,准備出未來的模樣”,他們是困在下遊的人群,既要追問未來,又要追問自己。他們“不明白這世界爲什麽會讓我感到那麽多傷悲”,他們不知歸處又不想輕易“倒下”。

2021年的少年阿娟也是如此。他闖入大城市打工,卻不舍心中的舞獅之夢。動畫電影《雄獅少年》,以阿娟這個徘徊在縣城與都市之間的角色,摹畫了一代爲生計出走縣城,在都市卻彷徨無依的少年形象。

《雄獅少年》劇照

該片用了從“樂隊的夏天”闖出來的兩支樂隊的歌曲。片首是五條人的《道山靓仔》,片尾則是九連真人的《莫欺少年窮》。兩首歌都貼合《雄獅少年》,因爲它們講述的也是某種形態的縣城音樂。

《道山靓仔》出自專輯《縣城記》,“縣城”指的是仁科和阿茂的故鄉,廣東省汕尾市海豐縣。這座縣城鹹腥潮濕,魚龍混雜,不土不洋,混沌一片。

五條人在《踏架腳車牽條豬》中,對它有直觀定義:“農村不像農村,城市不像城市,海豐公園只建一個門。”

而這,幾乎是中國所有縣城的寫照:比農村繁榮,比城市凋敝;保留了農村式的人情、宗法傳統,又有著城市化的疏遠與淡漠;是時代滾滾向前的落後者,又跑在了山寨鄉土之前;它兼具城鄉的一切特征,但始終處在一個過渡的形態與發展的平均值。

簡言之,它平庸。

航拍海豐 圖據視覺中國

平庸像一個刺,紮進他們命運的肉身。既然拔不掉,也忘不了,五條人便選擇面對:將縣城作爲考察生活及一代人生存境況的方法。

他們以“海豐”爲音樂對象,吟唱這裏的汽車、摩托的噪聲,寫下撒泡尿、買輛拖拉機的生活即景,感喟龍津溪三十年之變。他們以音符和歌喉爲筆,描繪海豐的衆生相:

《倒港紙》寫一個東門頭的阿叔到香港謀生賺錢,金融風暴後,身無分文的阿叔,阿Q般發問:“你有沒有美金呀?”

《李阿伯》中,帶有余華《活著》的腔調,阿伯的“大仔在厝耕田啊”,可能染上賭瘾;“小仔在廣州讀大學哦”,將來要指望他。阿伯感歎道:“人生傾像種荔枝耶,有雨也累,無雨又累。”

除了人物畫像,五條人還唱出了汕尾的漁歌、海風、農民、鄉田、機車、紅魚、戲台、墨鏡、樓房、番薯、芋頭等等。

這就是五條人的縣城音樂:他們以“國風”般的腔調,將故鄉的來處與歸處、風物與人情、此在與彼在,全部唱出來。因爲唱出來,就會留下來;以音樂的方式留下來,則海豐印象與那些過往,就不會被任何外力剝奪,包括時間。

五條人是用音樂書寫“海豐縣志”,九連真人同樣也以記錄來傳遞態度,書寫“縣城之我”的自傳。客家話歌曲《莫欺少年窮》,塑造了一個名叫阿民的縣鎮青年,“就算上刀山也要接過火炬”,立志要“出人頭地”“日進鬥金”。盡管現實是,“看不起,放不下,沒錢沒著落”,但少年傲氣不減,“你莫看毋起還要貶低人,就算ィ厓等(我們)騎部三腳雞(三輪車)。”

阿民是九連真人用吉他、小號和歌喉,創造出來的縣城少年。他剛剛走出縣城,雖然遭受過生活的捶打,卻不改志氣。

多數時候,他們像“泛粥大爺”混剪的萬能青年旅店的《郊眠寺》MV的一幅畫面——一輛落入河道的共享單車。

他們(也是我們)解鎖單車,出走縣城,行在城市大道,結果掉入河道。打撈出來時,滿身都是腌臜的水草和汙泥。或許,此時才會想起媽媽的胡辣湯或一碗熱騰騰的米粉。

我們將長久地處在過渡狀態和中間值,我們將接受平庸。可多數人的人生,不都是如此嗎?在此意義上,“縣城”已經超脫了局部人的故鄉,化身一代人的生存隱喻。而縣城音樂,率先唱出了這個隱喻。

縣城音樂,由來已久。

1979年,鄧麗君唱響《小城故事》。這首歌寫的是台灣鹿港小鎮“充滿喜和樂”的故事。同年,潘安邦發行的《外婆的澎湖灣》則唱出了祖孫之間宛若童話的澎湖縣印象。

之後,羅大佑在鄧麗君的“小城”之上,繼續吟唱《鹿港小鎮》。他像是五條人或九連真人的先驅,唱出一個洗車小夥闖到大城市發展卻又夢碎的場景。“沒有霓虹燈”的家鄉,得到了想要的,卻也“失去他們擁有的”。這正像是縣城的寓言。

五條人在《熱帶》中唱道:“中國的縣城,都差不多一個模樣。”縱使南北東西地形有別,方言有異,風俗不同,但縣城的生態、人文、景觀總是相似的。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講述縣城的方式。

鄧麗君、潘安邦是一種,他們站在現代都市回望田園牧歌,贊美縣城的質樸與純真;比之于閉塞的鄉土和繁華的都市,那裏的感情更要明亮幹淨一些。就像張玮玮的《米店》,在三月的煙雨小鎮“碼頭上停著我們的船”;在漠河這座縣級市的舞廳內,一生摯愛亡妻的老人感動全網,柳爽用一首《漠河舞廳》替老人訴說了心聲:“如果有時間,你會來看一看我吧。”

五條人、九連真人、“河南說唱之神”、劉森及寫出《威遠故事》的GAI周延來說,延續的則是羅大佑的路子——在他們的音樂裏,縣城是一個承載著既定想象的混沌體:無所無包,不上不下,渴望逃離又時時以“故鄉”之名呼喚你的回歸,一旦回歸這裏又沒有你的位置。

《縣城》的另一詞作者吳鞑靼曾說,縣城“是一份值得被誤解,也值得被反複疊加的情緒”。在《縣城》中,具象名詞不多,它更像是一種抽象的愁緒。因爲抽象,可以將縣城敘事空間讓渡給網友;因爲愁緒,它激發了博主、網友的共創熱情;最終彙聚成一部磅礴又駁雜的“縣城”交響曲。

《縣城》混剪MV評論區的講述即景

而這所有的衆聲喧嘩,最後或許都彙聚爲《工廠》MV裏那句被點亮的彈幕:我需要一線城市以外的敘事的歌曲。

來源:紅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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