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按《大宋提刑官》的風格設想過《大唐狄公案》的樣貌，沒對上。我也曾按《唐朝詭事錄》的呈現設想過《大唐狄公案》的樣貌，還是沒對上。
相似處是有的，狄仁傑剝繭抽絲，洞察幽微，與罪犯唇槍舌劍當場對峙，也是宋慈上演過的。每案必有超自然的古怪，然後再經由情理和科學導入常識的範疇，是狄仁傑和蘇無名探案的共同軌迹。
但《大唐狄公案》還是有自己的獨到之處。荷蘭外交官寫的探案小說，必有一些異域目光審視下的神奇瑰麗。一案一格的不拘主題，串聯起來有一種包羅萬象的恢弘感。不計成本、不算周期的創制過程，呈現爲影像上的精致和燦爛。
01
第一單元《鳳印案》的故事發生在大唐中樞長安。既要厘清皇後（鍾楚曦 飾）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又要鋪設曆史背景、錨定價值重心，千頭萬緒，任務繁重。
以今時眼光看，武則天先和李治共治天下，後來又登基坐殿獨斷乾綱，是有一定的男女平權的進步意義的。但在當時的唐廷保守勢力看來，牝雞司晨就是逆天而行，必欲去之而後快。
《大唐狄公案》開篇講的就是皇後的反對勢力搞出來的一個奇案。極盡稀奇古怪之能，曆經三翻四抖曲折，最後狄仁傑（周一圍 飾）與恩師魏無疾（張嘉益 飾）展開辯論：皇後所推行的新政究竟對是不對？
狄仁傑持人民立場：凡有利于百姓蒼生的，就是對的。魏無疾堅持貴族士大夫立場：變更成法，就是大逆不道。魏無疾的戲法被揭穿後，自焚身亡，而狄仁傑經殿試，被皇後任命爲蓬萊縣令，踏上仕途。
狄仁傑尚有身世傷痛未解，但與皇後的價值同盟和君臣之誼已初步建立。這個單元相當于統領全篇的導語，也是架構了人物關系的挂圖。狄仁傑沒有更多地卷入長安的政治博弈，就東臨大海破案去了。
蓬萊是傳說中的仙境，但人間並不太平。《屏風案》裏包藏了兩層意思：一層是斬不斷理還亂的愛情羁絆：多情生嫉恨，癡情生猜疑，顛倒衆生，孽障橫生；另一層是人性的貪婪和過載的野心：有人好名，有人好利，循正道取之是好人，歪門邪道巧取豪奪是賊人。
漆屏上男女主人公的禁忌愛情讓人同情，賴二娘子愛而不得就要玉石俱焚的變態讓人驚心，而滕公（印小天 飾）這種見獵心喜、盜詩博名、嫉妒心重終至殺人的家夥，讓我們感受到了人心中的黑暗深淵，憤怒並警醒。
《黃金奇案》的格局更大一些，涉及到了唐王朝與周邊小國的敵對和貿易關系，也涉及到了朝廷新老勢力爭鬥的冷酷無情，當然也有人被野心主宰後所能達到的狂熱和瘋癫情狀。
狄仁傑和侯愈（李晨 飾）是昔年同窗，彼此相得。多年之後再見，因一樁“鬼船”入港和走私黃金的奇案。這一單元有潮汐，有海戰，是制作上耗時最長的單元。同時也是對正面臨空前內卷局面的當下年輕人頗有啓發的單元。
侯愈是“三代忠良，被皇後免官”後的失意人，狄仁傑是因父親狄知遜卷入“黑焰”謎案後家道中落。兩人都嘗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不同的是，狄仁傑雖表面沉淪，遊戲人間，但保有一顆濟世救民的心，在得到皇後賞識後得以施展才華。而侯愈卻懷著報複心铤而走險，成爲了朝中顯貴走私黃金的白手套。後來，他還有了更大的圖謀……
出身是無法選擇的，厄運有時也不可避免。但心存大道和恪守底線是可以自主決定的。狄仁傑和侯愈的分別正在于此。野心不能壓過是非心，有了這個執守，你即使成不了狄仁傑，也絕不會成爲侯關石。
《雨師傳說》單元中仍有癡愛糾纏，同時加入軍營腐敗議題，而質鋪二掌櫃的那顆過于熾熱的“事業心”與侯愈似別無二致。
《紅亭子》單元中也有相愛不能相守，同時加入了邊陲治理和法治權威的議題，李陶“不動心，不動念，不反抗，不還手，換真心”，讓人想起活菩薩，想起聖雄甘地。
盡管後面十集的故事還未顯露，但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唐狄公案》與過往同類題材相比，打開了格局，延伸了觸角。
舉凡政治、軍事、外交、法治，諸般議題無不入戲。奇幻、愛情、動作、探案，種種類型冶于一爐。爲愛癡狂、因名生惡、程序合法、實體正義、獨立女性，當下仍然如火如荼被討論的理念，都有深入的探究和表達。
02
《大唐狄公案》原著作者高羅佩，是民國年間的荷蘭外交官、漢學家。他曾經在抗戰期間的重慶擔任荷蘭使館的一秘，接觸了不同階層的中國人。
他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把清朝無名氏寫的《武則天四大奇案》翻譯成英文，後來自己用英文原創了《銅鍾案》《四漆屏》《黃金案》等23篇小說組成的《大唐狄公案》。小說傳到中國後，轟動一時。
中國的公案小說重視的是價值輸出和俠義橋段，對推理、搜證、辯駁、訊問的技術細節不甚關切。而這幾方面恰恰是以《福爾摩斯探案集》爲代表的西方推理小說的強項。
高羅佩用英文重構武朝奇案，當然會把西式小說的技巧引入創作。這爲影視改編提供了較好的基礎。
西方人寫東方人，總帶有一些獵奇審視和神秘主義，這又與漢魏六朝的志怪小說的風格暗合。盡管是漢學家，也不能理解東方文化中全部的細枝末節，這些誇張變形和穿鑿附會之處，也給今人留下了巨大的改編空間。
看得出來，這部劇的編劇團隊對原著做了詳細的梳理和取舍，選取了易于與現代人同頻共振的篇目。同時也做了價值觀的揚棄，使之更符合當代意識形態和大衆審美趣味。
屏風上突然變臉的凶畫，背後是爲情所苦的人心。谯樓上翩然飛起的雨師，下面是分道揚镳的創業夥伴的殺心。這些驚悚場面滿足了觀衆的奇觀期待，也引發了他們對化解身邊相似問題的思索。
更重要的是，劇組在總導演李雲亮的統領下，通過東西縱橫的置景和實拍加特效的制作，賦予了古裝探案題材以真正的大片感。
嚴格說起來，這是一部公路片。開篇的長安單元展示了雄渾輝煌的大唐氣象，轉場蓬萊之後又是濕漉漉的濱海氣味。蓬萊的兩個案子了結之後，狄仁傑小分隊奔赴西域，立刻又是黃沙漫天、人命如草的邊陲景象。後面，狄公還要南下，完成自己的曆練拼圖。
同樣是紙醉金迷之地，長安鞠水樓和蘭坊紅亭子的紅色是不同的，前者豔紅，後者暗紅，以示都城和邊塞之別。
同樣是縣衙，蓬萊的規整和蘭坊的廢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見出一個是海運集散的發達之地，一個是幫會作亂的化外之地。
拍攝《黃金奇案》裏的海上戲，劇組在6000平米的攝影棚裏造了一艘唐代海船。暴風雪山莊式的密閉環境殺人在此上演，大船對快艇的厮殺也在此發生。破案破出海戰，這是第一回。
拍攝西域的命案和追凶，劇組在萬米攝影棚裏鋪出了一片沙漠。西風古道，殘垣斷壁，沙暴馬匪，邊城敵樓，一應俱全。破案破出了《指環王》般的攻城大場面，這也是第一回。
可以說，精細的制作爲高羅佩的小說的重新閃亮，提供了堅實的物質保障。
03
狄仁傑不再需要李元芳，文武工作一肩扛。但狄仁傑並非生而爲強人，他是在南下北上的跋涉中，劃出了人物的弧光。
入仕之初，他有著樸素的正義感，缺陷空門也很多。
他對愛情缺乏經驗和感知，在《屏風案》的偵破中走了彎路，也無法和曹娘子（王麗坤 飾）表明心意。兩案下來，他對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漸漸知行合一。
滕公的名利心，侯愈的野心，質鋪掌櫃的"事業心"，讓他更加了解人心的千溝萬壑。在人心驅動的殺戮面前，他有時候會倍感無力：我救不了任何人……
因爲沒有證據而無法當堂拿下凶嫌，受害人家屬的質疑讓他良心負債。因爲不堪上司虐待而反抗的凶手，同時又是舍生忘死抵禦馬匪的英雄，這種矛盾的事實讓他的法治信念有些松動……
現實遠比理論更複雜，成長遠比想象的更艱難。狄仁傑一邊辦案，一邊自我完善。解開身世之謎、走向人格健全的主線上，穿著九個單元案件的珠子。主線的戲劇力量正在彙聚，珠子的光華逐一閃亮。
《大唐狄公案》中的狄仁傑依然斷案如神，但也每每被誤導。他在爲別人討還公道的過程中，慢慢撥開了心中的迷霧。他在走出自身的心靈煉獄後，迎來了解脫和收獲。
周一圍終于得到了一個複雜飽滿的大男主角色，他入心入神地把握住了這個人物，漸漸形神兼備，光彩熠熠。
貳零壹陸影視是一家成熟的制片公司。他們出品過《少年派》這樣的教育題材都市劇，也出品過《裝台》這樣的底層人民生活劇，這次又主動走出舒適區打造了《大唐狄公案》。劇本創作曆時八年，前期拍攝超過300天，後期制作又用去了一年半。
操盤這樣投資高昂、曠日持久的大項目，對任何公司都是一種挑戰。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唐狄公案》深邃、交纏的主題和虛實結合的取景置景，已經助力古裝探案劇攀上了新的台階。只要觀衆給一些耐心，就一定能看到它的不同凡響之處。
當然，複雜、浩大的工程中，難免會有纰漏。劇情和影像上的盡善盡美，仍然有賴于影視工業水准的整體進步。重要的是，這部劇的寶貴經驗和未盡探索，將成爲後來者開拓進取的支撐和動力。
【文/李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