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蘊秋:兩個女知青的艱難回京路

百年的驿站 2024-05-15 02:03:20

 我和堂妹于1969年初去陝北插隊。那時我十七歲,堂妹十六歲。1970年春節我倆想回家。  我們去村革委會請假,沒想到村主任說:上邊下指示了,今冬要掀起農業學大寨新高潮,修水利造梯田,知識青年一律不准回家。其他知青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大家非常氣憤。說我們都出來一年了,春耕下種又沒有不好好幹,憑什麽不讓我們回家?但無論怎麽說,村革委會就是不准假。

  據說不讓知青回家是上邊的指示,怕知青借著過春節回京鬧事。有的知青說不准假就強走!可是我知道,如果沒有公社一級的准假條,一路上買車票、住宿都將困難重重。  一小隊一個叫肖占斌的高二男生,小學時曾學過篆刻,他試著用肥皂刻了一個假公章,給想回家的知青每人造了一張假假條。嘿!跟真的一樣,大家高興極了,擇日一起偷偷踏上了回家之路。  村子離縣城有三十多裏路。大家各自帶了些土特産,走到城裏後,卻沒趕上縣城開往延安的汽車。于是,我們找地方好歹吃了點兒飯,也不敢在街上閑逛,生怕隊裏派人來抓我們回去。之後約好明天的集合地點和時間,就各自找地方歇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聚齊後直奔汽車站,但還是晚了,當日客車票早已售完。縣城裏聚集著大批等著回家的知青,車站裏人頭攢動,賣票窗口擠滿了人,不少人罵罵咧咧。聽說遠道來的已經等了兩天,車站怕知青鬧事,臨時加開了卡車運人。肖占斌等幾個人倚仗人高馬大,終于憑假假條買到了卡車票。  延安距北京有三千多裏路。先要從延長縣乘汽車到延安,再由延安乘汽車到銅川,再由銅川坐火車到西安,最後由西安乘火車到北京。單程住和行最順也得四天,費用最低也得三十元。  最初我想扒車回家,因爲我父親去世已有兩年多,母親帶著三個弟妹生活極其艱苦,我不好再向家裏伸手要路費。堂妹更慘,自小因父母重男輕女被遺棄,靠祖父祖母叔叔們養大,更沒有伸手要錢的地方。  我和堂妹在農村當小學教師,年終公社給我們每人補助了二十元錢。這樣我倆手中一共有四十元錢,花掉十二元以後,還剩下二十八元。這點錢連一個人的路費都不夠,不扒車怎麽行呢?但此時查票很嚴,我們只能買票上車。  卡車在山路上顛簸著,車槽內擠滿了人。我們一行六人,被緊緊地擠在一堆兒。我開始暈車了,胃裏翻江倒海幾次要吐。肖占斌張羅著幫我換到車槽邊上,並大聲問車上的人,誰帶了止吐的藥?有人遞了過來,肖占斌讓我吃下。  車走到一半,在洛川停了。司機和乘客都要在此吃飯喝水方便。此時已是中午,人們紛紛下車,擁進飯館。飯館很大,擠滿了人,中間生了一個半人高的大火爐,爐壁通紅。我渾身發冷,就先擠到火爐邊烤火。肖占斌也跟了過來,他還搶了把椅子讓我坐下,然後端來一碗熱水,讓我把藥片吃了。之後,肖占斌掏出一封信,說是他哥們兒寫的,介紹扒車的詳細經過,讓我取點兒經驗。于是我邊烤火邊聽他小聲地念信。  車終于到了銅川。下車後,我們直奔火車站。他們四人買了全程票,我和堂妹買了兩張五角錢的短程票。那時銅川到北京只有這一趟慢車。  上車後肖占斌見我和堂妹各提一個手提包,就說:“你們扒車隨身帶東西不方便,我們幫你們把行李帶回北京,你們回京後再去取。”我們同意了。  隨身的兩個提包被肖占斌帶走後,我和堂妹就剩了一個軍綠色的小挎包。挎包裏面裝著一本全國分省地圖和一兜白面馍馍。爲了蒙混過關,我們與肖占斌他們分手去了其他車廂。  我在車廂的中間找地方坐下來,周圍是幾個年輕的男女,聽對話知道他們是富平縣的工人。他們知道我是知青,就熱情地聊了起來。我也遮遮掩掩地應付著。忽然車廂那頭傳來列車員“查票了——查票了——”的吆喝聲。我心裏一驚。幸虧聽了肖占斌介紹的扒車經驗,早早坐在了車廂的中間。

  我起身跟那幾位說我去趟廁所,你們幫我照看一下挎包。沒等他們答應,我就朝查票的相反方向走去。廁所裏正有人,我急得團團轉,生怕裏面的人不能及時出來誤了我的事。還好,當我正要轉身找下一個廁所時,裏面的人出來了。我立刻閃了進去,躲起來。笃定誰叫門都不開。  過了好久,我感覺查票的應該過去了,就悄悄地走出來。誰知剛要就位,忽然看見一個列車員坐在我的位子上。我心裏咯噔一下,想轉身已經來不及了。那幾個富平工人中的一個正指著我說:“就是她,就是她!”我那個恨哪!那個列車員直視著我,幹脆,我迎上去。我硬著頭皮走到跟前,呦!他左臂上還戴著個牌牌,上面寫著“列車長”三個大字。我算是倒黴到家了!  列車長問我:“你是北京知青?”“是。”“回京探親?”“是。”“買車票了嗎?”“買了。”“拿出看看。”我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破月票夾,在衆目睽睽之下,從裏面拿出了那張小小的、硬紙板做的、早已坐過站的車票。上天保佑!他老人家見我掏出了車票,竟沒有接過去仔細查看!只說了聲“收起來吧”。  這時那夥兒富平縣工人七嘴八舌地說:“是我們留住列車長的。我們馬上就要下車了,不見你回來,都急死了。只好把你托我們照看的包交給列車長……”  列車長跟著說了一句:“年輕人,要長閱曆,以後不要把行李物品交給陌生人照看。”之後站起身走了。看來在列車長眼裏,我是個沒有閱曆的小姑娘,一個連自己包都照看不好的女孩,這樣的傻妞怎麽會做出扒車之事呢。我慶幸著脫險,驚魂未定地坐回原位,渾身癱軟。  天完全黑了下來。離鹹陽還有幾站地時,我找了幾節車廂,在靠後的一節車廂內找到了堂妹,她蒙著大衣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我叫醒了她,小聲問她查票時躲到哪兒去了?她說一直在這兒睡覺,不知還有查票之事。嘿!堂妹竟如此幸運!  我說別再睡了,一會兒咱們就在鹹陽下車。堂妹小我一歲半,扒車之事一點兒不操心,一切聽我指揮。肖占斌介紹的扒車經驗中提到,不能在西安下車,因爲大站查票嚴,出站困難,一定要在鹹陽下車。在鹹陽站內躲藏近兩個小時,就可以等到一列途經西安東去的貨車。  我們在鹹陽下了車,看見站台裏靠院牆處有一個廁所,就躲了進去。等到外面沒有動靜之後,又出來尋找可以隨時扒車的下一個躲藏處。夜色冰冷,一個軌道上正停著一輛裝煤的貨車。我看了看車頭的方向,覺得這輛車就是肖占斌說的那輛。于是我倆攀了上去。車站進出口處燈光閃閃,我們生怕坐著被人發現,就悄悄地躺在了煤堆上。  我倆在煤車上躺了半天,那輛車沒有一點兒開走的意思。莫非這不是我們要等的那列貨車?這時又有一輛客車進站,車廂外的標牌,是往西安方向的。我趕緊拉堂妹爬下煤車,徑直走向進出站的柵欄門。到跟前後我大聲喊:“有人嗎?開門哪!”  站內旁邊的一個門開了,走出一個年輕的女檢票員。她問你倆怎麽會在站裏邊?我說:“我們是從剛才那趟列車上下來的。我妹妹鬧肚子去廁所蹲了會兒,出來後這門就鎖了。請你打開門讓我們出站。”檢票員見我倆理直氣壯,也沒查票就把我倆放出來了。出站後我們就直奔售票廳,查到一會兒還有一輛去西安的列車經過,于是就買了兩張鹹陽到西安的票。  因爲手裏有票,所以到西安很順利。出站後,我們買了兩張到渭南的短程票,扒上了一趟由四川途經西安開往北京的列車。沒想到剛要上車卻出事了。車廂門口的女乘務員,讓我們出示車票。她看過後正要放行,後邊走過來一個男乘警要先上車。他踏上列車的台階,無意問了檢票員一句:“這倆是到哪兒的?”“渭南。”“渭南?”他回過頭看了我倆一眼,立刻警覺地問:“你倆不是北京知青嗎?怎麽到渭南下車?”我說去渭南看親戚。他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笑,說:“那好,你們跟我來吧。”因爲西安不是這輛車的始發站,我們買的票沒有座號,他把我倆領到餐車,說我給你倆找個座,接著大聲喊:“小唐——這有兩個,到渭南叫她們下車!”一個女乘務員被他叫過來,看了我倆一眼,說:“您忙您的去吧,這事就交給我了。”  完了,一切心思白費!我倆被牢牢盯住,只有老老實實地坐那兒等著被轟下車。此時天已大亮,我倆趁機在餐車裏吃了自帶的白馍,喝足了水。因爲票程短,我倆在餐車裏沒待多長時間,但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我們目睹了兩撥扒車的北京知青被逮到餐車裏來。他們都是男生,其中有人央求乘警:“這裏不著村不著店的,讓我們到大一點兒的站下車吧……”乘警根本不搭理他們,毫不客氣地把他們下了車。  目睹了這些,我知道這客車真的不能再坐了!後邊路程還得扒貨車。  我們在渭南下了車,看見一列貨車停在站內。車頭前行的方向正是我們回家的方向。于是我就拉著堂妹攀了上去。心想管它去哪兒,只要往東走,前進一步是一步。  沒多大一會兒,車開了。我心裏特高興。這車是空的,不知要去哪兒拉貨。車廂的槽幫也不算太高,我倆站在車廂裏,正好能露出頭看見外面。每路過一個小站,我心裏都默默地祈禱:別停下別停下!開得越遠越好!往東開一站,離家就近十裏……

  車到潼關停了下來,等待裝貨。找人問了問,一半天都走不了。我們可等不起,趕緊轉扒另一列東去的貨車。這是一節裝滿礦石的車廂,礦石有半車廂高。  天真冷。火車一開風飕飕的。我倆蜷縮著、緊緊地擠在一起,彼此取暖。一路上鑽山過洞,特別是夜間,洞裏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車輪發出當當的聲響,格外震人心魄。  車到了洛陽又停了。天早已黑了,也不知道幾點。我倆從車上跳下來,立刻去其他軌道上找車。洛陽是個大車站,站內寬敞,有很多條軌道。有鐵路工人正在檢修機車。我們走過去打聽東去的列車。一個工人指著遠處說:你們往那邊走,四道上是東去的車。  這時一個提著馬燈的工人走了過來,熱情地說:我正好去那邊,跟我走吧。于是他提燈在前面引路,我倆在後面跟著。跨過了幾條軌道,在一列貨車前他停住了,說這車就是開往鄭州方向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又說露天的車廂太冷,我帶你們去後邊悶罐車廂吧。這樣,我倆又跟著他走過幾節車廂,來到一節悶罐車廂前面。  車廂門正半開著,他說你們上去吧。我和堂妹先後攀了上去,我倆站在車廂門口,從半敞開的門裏,可以看到遠處照射過來的微弱燈光。那人一手提燈一手扒著車廂的底邊也要上來,嘴裏念叨著:我也上去幫你們收拾收拾……  這悶罐車廂裏黑咕隆咚的,有什麽可收拾的?我立即反應過來,這家夥絕對不是好人!說什麽也不能讓他上車!我倚仗居高臨下,扶著門框一腳把他踹了下去,然後使盡全身力氣拉拽車廂的滑動門。那門太沉重了,我大聲呼喊堂妹過來幫我,終于當一聲把門撞上了。車廂內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我害怕那人再次扒上來,趕緊沿著門縫摸索到門栓,攥住粗大的鐵門栓把,一下子把門從裏面結結實實地別住了。  我印象中悶罐車是有窗戶的,于是就扶著車廂壁從門栓處往裏走,邊走邊摸索,真的摸到了凸起的窗戶。我用力打開它,一束燈光射了進來。窗戶小小的、是圓形的。人站在窗前,上半身就能遮住整個窗口。我又打開了另一扇,和堂妹一人站在一扇窗前,等著開車。  然而,過了好久,車沒有一點兒走的意思。我倆又推開門跳下去,看見車頭方向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兒亮光,知道上當受騙了。我拉著堂妹重新往有人影的軌道上走去,繼續打聽開往東去的列車。碰到兩個提著扳子的工人,他們說四道上有一列車正要往東開,你們快跑還趕得上,我們剛從那列車安檢回來。  又是四道!我故意問四道在哪兒?他們指了指不遠處亮著燈的一列火車。汽笛已經開始鳴叫了。我們飛奔過去。這個四道可不是那個壞人帶我們去的那個停悶罐車的四道。  我們上車坐穩,車就開動了。夜很安靜,滿天星鬥卻沒有月光。我們扒上的車廂是裝煤塊的,離車頭很近。車頭上冒出極細小的煤塵沙粒,就像堅硬的沙雨,沙沙沙地打在我們身上,落在頭上,灌進脖子裏。我倆背過身去,戴上棉衣的帽子,沙沙沙的聲音打在帽子上。  我們決定換一節車廂。  車終于到站了。不知是等著卸貨還是裝貨。我倆立刻跳下車,拼命地往車後跑。跑過了幾節車廂後,發現後面是二三十節大油罐車。這時,車頭鳴起了長長的汽笛聲。壞了,我對堂妹說:來不及了,別跑了,咱們就上油罐車吧。  我倆就近爬上了一節車廂。露天的車廂板上,躺著粗大的油罐。車廂兩頭各有一條橫欄杆,橫欄杆的下邊焊著一條條的立杆。欄杆與油罐之間有一米多的間隔,我倆緊緊地抓住欄杆,剛站穩,車就啓動了。  火車飛快地跑起來。堂妹已經困得打不起精神,我怕她睡著掉下車去,就讓她把兩條腿分別伸進欄杆的空當中,兩只手握緊立杆。這樣她就是再瞌睡,也不會掉下去了。把她安排好之後,我也一樣的姿勢和她並排坐好。耳邊呼呼的風聲,屁股貼著冰涼的鋼板,腳尖凍得發癢。夜色極好,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我看著慢慢移動的星空也慢慢地睡去了。  不知什麽時候,列車當一聲又停了。我睜開眼,想下去再換節車廂。可是看看身邊的堂妹,正呼呼大睡。  一個四十多歲的押車員,提著馬燈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大膽問了一句:“叔叔!現在有幾點了?”他嚇了一跳,一臉的吃驚:“你們怎麽坐在這兒?現在是淩晨4點,你倆快下來,我帶你們另找一節車廂。”  我推醒了堂妹,下車跟著他往後走。終于找到一節比較合適的車廂。他說:你們上去吧。我倆爬上去,連聲向他道謝。車很快就開了。這節車廂裝的是黃土,堆了半車廂。我倆找了個角落,擠在一起,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車在鄭州停靠時,天已經大亮。這趟車是開往徐州的,所以我們不能再往前坐了。我倆跳下車,先找到水管,對著龍頭灌了一肚子涼水,然後沒怎麽費勁,就搭上了一列北去的貨車。上車後我們吃了點兒東西,然後扒著車幫看風景。據地圖指示,路程已走過大半,我們離家越來越近了。  太陽升起時,火車到了安陽。我探頭探腦地張望,被站台上的乘警發現了。他跑過來,讓我們下車,把我們帶到了值班室。  他問:“北京的?”“是。”“你們知不知道中央有指示,不讓知青回京?”“不知道。”我忽然想起了身上的那個假假條,趕緊掏了出來遞給他。他接過看了一眼,又扔給了我,鼻子哼了一聲說:“公社級的算什麽?起碼要有縣一級的才行。”我說:“我們在農村幹一年了,憑什麽不讓回京?”“那我不管!我就知道執行上級指示!”我倆不吭聲了。他接著說:“走吧,出門往左拐一百米,那有一間大屋子,正在給你們這號人辦學習班呢。趕緊去吧,別再往站裏跑了!”  我嘴上答應知道了。心裏卻想:不往站裏跑往哪兒跑?我們都走過五分之四的路程了,難道還往回跑?正巧,這時有人進來找他說事,我倆趁機又溜進了車站。  我們沿著鐵軌,一路問去,看有沒有北去的火車。一個老工人聽了,一臉的緊張。他指著五十米開外的一間小房子說:“你們快去那間屋子裏躲著,看見我打手勢再出來。這兩天正在驅趕你們這些搭車的。”我們聽了他的話,趕緊躲進了小房子。  過了一會兒,他真的沖我倆招手。我倆跑過去,他指著剛進站的一趟列車說:“這趟車是去唐山的,你們快上車吧。”又說,“記住了,以後搭車看准方向,車廂節數挂得越多,跑得越遠。”  我倆剛要上車,他又叮囑:“先在裏邊蹲著忍會兒,腦袋別露出車廂,等車開了再站起來。”“師傅,這已經是我們的教訓啦!”  列車又開了,轉眼到了河北境內。天黑時,在保定又停了,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我們又跳了下來。穿過幾條鐵軌,不遠處有一間小房子,房子裏有燈光。一個鐵路工人正被四個青年人圍著,他們在打聽去北京的貨車。北京知青?真是太巧了!我倆趕緊湊了上去。  這時,過來一列火車。那四個人問:“這趟車去哪兒?”老工人說:“北京。但那是軍列,你們不能上。”那幾個青年說:“管他什麽列呢,我們搭車又不破壞。”說著就跑了過去。可還沒到跟前,就被持槍押車的士兵給喝退了。  我卻打起了這軍車的主意。我拉著堂妹悄悄離開人群,貓著腰借黑影向列車前部走去。爲了躲避士兵的視線,我倆始終與列車保持相當的距離。這趟軍列特長,有幾節車廂蒙著雨布沒有邊板。從雨布被支起的形狀看,上面裝的是一門門小炮,炮筒一致地斜著向上揚起。

  我倆走到一節沒有蒙雨布的車廂前,回頭看,離剛才停留的地方已有一百好幾十米。燈光恰巧照不到這裏,遠處那個押車的士兵,此時正背對著我倆向車尾巡視。我拉著堂妹的手幾步疾跑,到了車廂的邊上,小聲地對她說:“快,快上去!千萬別弄出聲響!”堂妹身手敏捷地爬了上去,我也翻進了車廂。  這節車廂裝的是金屬物件,摸上去冰涼冰涼,一層層碼放得整整齊齊,有半車廂高。我叮囑堂妹:“無論出現什麽情況都別出聲,想咳嗽都得憋著!”這時車廂外傳來铛铛铛的聲音,是鐵路工人在安檢。我們屏住氣息支起耳朵聽著,敲打聲來到了我們這節車廂。我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了。那會兒覺得時間特別慢。好容易腳步聲走遠了,我倆才松了一口氣。  此後,這趟軍車每過一個站台,我們都會借著站台上燈光打開地圖。眼看著離北京越來越近,心跳也越來越快。  列車駛進豐台站的時候,放緩了速度。我決定一旦車停穩,就下車。因爲第一,豐台距北京市區已經很近了,可以趁著黑夜逃走。再者所乘的是軍列,以防節外生枝。我推醒熟睡的堂妹,告訴她准備下車。  列車停穩了。站內遠處射過來黯淡的燈光。我倆絲毫沒敢耽擱,看准背著光線的一面翻下車。腳剛落地,就聽見一個聲音:“誰?幹什麽的?”我拉起堂妹就跑!我們拼命地跑,喊話的人開始追:“站住!站住!”我心裏緊張得要命,  如果被押車的士兵逮住,麻煩就大了。我們橫穿了幾條空蕩的鐵軌,又換了個方向拼命跑,最後實在跑不動了,聽聽後邊也沒有喊聲了,才敢停下來。回頭去看,那輛軍列已經被我們遠遠地甩開了。  現在心裏輕松多了。我們在站內找了一個廁所,一路上奔波,憋著屎尿,這時卻解不出來了。尿尿停停,再尿再停,一泡尿尿了很長時間。  從廁所出來後,就開始找出站的地方。豐台貨站真大,我倆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看見燈光。燈光是從一間小房子的窗內射出的,裏面有說話的聲音。我倆走近敲了敲門,裏面的人問:“誰呀?”我倆又敲,裏面人說:“進來。”  我倆推門走進去,屋子不大,有一張桌子,桌子旁邊兩張空床上,一邊躺著一個人。他們都穿著工作服,一個二十歲出頭,一個年近六十歲。看到我倆,他們瞪大了眼睛,立刻坐了起來。我說明了來意,兩人聽完後,那個年輕人給我們讓座。我這才看清楚,他倆剛才躺的不是床,而是兩溜低矮的木質工具櫃。  年輕工人笑著說:“你倆先去洗洗臉吧,跟小鬼兒似的。”  自打上路我倆就沒洗過臉。一路上風餐露宿,也沒帶毛巾。在拉煤車上躺過兩次,臉一定花得不行了。我倆到門外洗了臉,又喝了一氣涼水,回到屋裏後,把一路上的經過簡單地跟他們說了。  年長的老工人說:“你們姐倆也真夠能吃苦的,好幾千裏地,走這麽多天!”  我說我倆實在沒錢,這樣做也沒辦法。  老工人說:“我女兒也是插隊的,在吉林,寫信來說回家過年,可能也是這幾天到家。她們那情況興許比你們陝北強點兒。”  那年輕工人插嘴說:“我小妹妹也是插隊的,在山西,前幾天剛到家。”  看來都知道天涯淪落人啊!  老工人說:“現在是後半夜了,出站黑燈瞎火的,到客車站還遠著呢。不如你們倆在這工具櫃上先睡會兒,等天亮了我叫醒你倆,再送你們出站。”  我推托了幾句,老工人說:“就這麽著吧!”  我不再堅持了,蓋著他們的大衣,暖暖和和地睡著了。  我們被老工人叫醒時,天已經大亮。年輕人說:“起來吧,給你們倆送走,我和師傅也該下班了。”  老工人說:“你倆跟我走,我去給你們截輛車。”我倆跟著老工人出了屋門。稍等了一會兒,從遠處開過來一輛火車頭,老工人老遠地朝車頭揮了揮手,車頭在我們跟前停住。老工人說:“這車頭就去客站,你倆上去吧。”他轉身又對司機說:“到客站口讓她倆下來。”我倆平生第一次爬上了火車頭。  後來,我們出站、又進站,從豐台坐到永定門,終于到家了。我算了一下賬,此行三千多裏,耗時七天六夜,花費區區幾元,令人永生難忘。

(蔚藍色的亞子)

3 阅读: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