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殺一人:細思恐極的俠客行

最愛曆史 2024-04-28 16:21:04

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十月十八日,月黑風高之夜,一名刺客潛入大宦官李輔國的府第,割下他的頭顱,揚長而去。這個頭顱隨後被丟進了廁所。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六月初三,天色未明,宰相武元衡趕赴早朝。他剛出坊門不久,暗中有刺客射滅燈籠,又一箭射倒了武元衡的仆人。同時,另一名刺客從樹後殺出,先用大棒猛擊武元衡的左腿,並將馬夫擊倒。電光火石之間,刺客得手,逃遁而去。只見武元衡倒在了血泊之中,變成了一具無頭的屍體。

唐代有一個血腥的傳統:俠者殺人,一般都要割下首級。這樣的景象也屢見于唐人的小說。《虬髯客傳》中,風塵三俠初遇時,虬髯客打開革囊,裏面放著一顆人頭,還有心肝。他說:“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說罷,切開心肝當下酒菜,與李靖、紅拂分而食之。

《崔慎思》中,唐德宗時期,博陵人崔慎思來京應試,在一戶人家寄住。主人家是一個三十余歲的少婦,崔慎思愛其美色,納其爲妾,還生下一子。一天夜裏,崔慎思入寢時沒看見婦人,便以爲婦人有奸情,在堂前踱步。月色微明,只見婦人從房上下來,右手拿著匕首,左手提著一顆人頭。原來,婦人的父親被郡守所害,她前去報仇,等了好幾年才找到機會。如今大仇得報,不能久留。臨走之前,婦人殺了自己的兒子,以絕思念。

從戰國到西漢,俠客都是一個完整的階層。司馬遷根據遊俠的經濟能力和影響力進行分類,將這個階層分爲布衣之俠、闾巷之俠和卿相之俠。但在漢武帝之後,作爲階層的遊俠逐漸消亡。東漢以後,曆代史書已不再設立“遊俠傳”。而作爲個體的遊俠,則曆代皆有,時隱時現。

一般認爲,俠興起于禮崩樂壞的亂世,在失去秩序的社會裏尋求安身立命的土壤。到了治世或是集權帝王的時代,俠便無處容身而消隱于世。唐朝的曆史或可爲此作一注腳,盛唐時期,史書難覓俠客蹤影;但在中晚唐的衰世之中,俠客時常露臉,甚至在關鍵節點獵殺實權人物,幹預時代進程。

也正是從中晚唐開始,俠客成爲唐傳奇的主角。活生生存在于曆史中的俠,剛剛進入文學世界,會呈現出什麽樣子?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面貌,絕非蕩平天下不公之事的大俠,那只是無數人不斷疊加想象創造的神話。正如無頭屍首倒在血泊之中,喋血與暴虐也藏在俠客的影子裏。

01

司馬遷在《史記·遊俠列傳》中說:“今遊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以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遊俠講信用、輕生死,但常常違法犯禁,比如橫行鄉裏、藏亡匿奸、交通權門等等。俠並非一人仗劍走天下,身後大都跟著一群“客”,無論是雞鳴狗盜之輩,還是智勇雙全之材。

相比遊俠,反而是《史記·刺客列傳》裏的人物,更接近我們心中的俠。比如荊轲,爲報知己之恩甘願赴死,但這些刺客實際可算作遊俠的爪牙。

東漢末年,董卓結交豪帥,馳騁邊疆。曹操不治産業,飛鷹走狗,遊蕩無度。西晉時,石崇縱橫一方,在荊州劫掠商隊。祖逖仗義疏財,養了一群賓客,有盜竊之徒被官吏所抓,祖逖便回護于他。無論這四人日後評價如何,他們其實都是一類人:擁有力量、自掌正義的俠。

曹植在《白馬篇》中爲俠寫了這麽一句話:“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俠是遊離于道義與秩序之外的人,曹植要做的就是給他們套上一個枷鎖。只要俠客想著建功立業、爲主前驅,那麽他們的種種不法行爲都可以被原諒,甚至被歌頌。

曹操。圖源:影視劇照

唐之建立,遊俠功不可沒。柴紹“矯健有勇力,任俠聞于關中”,李淵便“妻之以女”。李世民折節下士,于是“群盜大俠莫不效死力”。《隋唐嘉話》記載了開國元勳李勣的一段話:“我年十二三爲無賴賊,逢人則殺;十四五爲難當賊,有所不快者無不殺之;十七八爲好賊,上陣乃殺人;年二十便爲天下大將,用兵以救人死。”何謂“自掌正義”?李勣這番話體現得淋漓盡致。沒有道德,嗜殺成性,只依內心行事。

李勣畫像。圖源:網絡

唐傳奇《馮燕傳》描繪了一位俠客的“正義”。有位少俠名叫馮燕,聽聞有人爭奪財産,便前去打抱不平,卻將人打死,只能亡命天涯。他逃到滑州,遇見一美貌婦人,與其通奸。這位婦人是滑州將領張嬰的妻子,張嬰聽聞此事之後,常常毆打妻子。某夜,張嬰醉酒歸來,馮燕還在與張妻私會,只能藏匿起來。可是,他的頭巾落在了枕邊,與張嬰的佩刀離得很近。

張嬰醉得不省人事,馮燕急忙讓張妻拾取頭巾,張妻卻取了旁邊的佩刀交給馮燕。張妻此舉是想讓馮燕殺了丈夫。沒想到,馮燕反手殺了張妻,取走頭巾,揚長而去。第二天,張嬰醒來,看見妻子慘死家中,無法辯白,被鄰居與妻黨抓去官府,判成死罪。

行刑當天,馮燕不願無辜者死,便站出來自首:“且無令不辜者死,吾竊其妻而又殺之,當系我。”後來,這件事上報朝廷,相國賈耽聽聞之後,爲馮燕求情,皇帝最終大赦。

《馮燕傳》是一篇豪俠小說,十分寫實。主人公馮燕是個標准的唐代俠客,自由放蕩,視人命如草芥,卻堅持著某種“正義”。在小說的結尾,作者沈亞之評價道:“殺不誼,白不辜,真古豪矣!”後來,詩人司空圖改編了一首《馮燕歌》:“已爲不平能割愛,更將身命救深冤。”在他們看來,馮燕殺死了寡情薄義的張妻,又洗脫了張嬰的冤屈,敢做敢當,光明磊落,正是俠之本色。

另一篇唐傳奇《無雙傳》則將俠客極端、血腥的一面體現得更加明顯。劉無雙與王仙客爲青梅竹馬,彼此相愛。建中四年(783),泾原鎮士卒兵變,攻陷長安,唐德宗倉皇出逃至奉天。無雙之父陷于敵營,被迫投降。亂平之後,無雙的父母被處以極刑,無雙也淪爲宮女。

俠士古押衙爲了報答王仙客的禮遇,決定幫忙救出無雙。他求得茅山道士的一顆藥丸,能讓人假死三天,便讓無雙服下,再以贖屍之名將其帶出宮中。事成之後,古押衙爲防止有人泄密,將幫助救援無雙的十余人全都殺死,隨後自刎謝罪。

爲了“正義”而從容地輕賤生命,讀後讓人不寒而栗。然而,這就是俠的傳統。

02

唐朝時,還沒有所謂的江湖,俠歸屬于都市。初唐詩人盧照鄰寫過一首《結客少年場行》:

長安重遊俠,洛陽富財雄。

玉劍浮雲騎,金鞭明月弓。

鬥雞過渭北,走馬向關東。

孫賓遙見待,郭解暗相通。

不受千金爵,誰論萬裏功。

將軍下天上,虜騎入雲中。

烽火夜似月,兵氣曉成虹。

橫行徇知己,負羽遠從戎。

龍旌昏朔霧,鳥陣卷胡風。

追奔瀚海咽,戰罷陰山空。

歸來謝天子,何如馬上翁。

這是一個常見的遊俠故事,李白、王維、王昌齡、張藉等人都寫過不少類似的詩歌。無數青年才俊都曾幻想過這樣一番場景:少年遊俠在繁華都市裏鬥雞走狗,逍遙快活;時機一到,奔赴邊關,建功立業;等到老了,再次回到縱樂的都市,在天子的見證下封侯起第。對他們而言,名利和享樂都是觸手可及之物。

俠從不掩藏自己的欲望,“行俠之舉”不外乎眠花宿柳、鬥雞走狗、酗酒賭博。《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又寫道,長安俠少每到春天,便呼朋喚友,各自准備一匹矮馬,配上好鞍,一起在花樹下遊玩,仆從帶著酒皿跟隨,看見美景便駐馬而飲,好不快活。

詩人韋應物年少時也是這樣的人物,相傳他寫了一首《逢楊開府》: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裏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

……

翻閱唐人的詩作、筆記,不難看出任俠乃是社會之風氣。哪家權貴子弟、哪位少年英傑不是家藏亡命,掠人妻女,劫殺剽奪,酗酒無度?這種時髦的生活方式,終唐一代,沒有受到什麽抑制。

李白畫像。圖源:網絡

流氓也可以是俠。城市之中,總有這樣一群人物:他們紮著長發,散開上衣,露出身上的紋身,要麽在酒家放蛇勒索,要麽在街邊用羊骨擊打路人。《酉陽雜俎》記載,大甯坊有一個叫張幹的人,左臂紋“生不怕京兆尹”,右臂紋“死不畏閻羅王”,渾身透露著不服管的氣質。

最凶惡的俠那可真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與之相較,就連上述的惡少流氓都顯得人畜無害了。《唐人說荟》記載了一則慘事。隋末,深州諸葛昂和渤海高瓒是兩位豪俠。高瓒造訪諸葛昂,嫌其排場小,自己擺了一桌大宴席,上桌的豬羊長八尺,薄餅都有一丈余長。于是二人便攀比上了,比誰請的人多,比誰的菜肴珍稀。比到最後,高瓒烹了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將其頭顱手足做成菜。諸葛昂則令一位美妾坐在銀盤之上,直接蒸煮,當場吃了起來,直至飽腹。

遊俠並不認爲放縱享樂、欺男霸女、殺人放火是什麽壞事,反而可以彰顯自身的俠氣。而且,越是有“惡名”的俠,就越要張揚個性。他們殺人,不需要什麽理由,就憑“心中好惡”便可奪人性命。正如李白在《結客少年場行》中說的“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在《俠客行》中說的“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最可怕的是,唐朝社會似乎默許了這種風氣。《舊唐書》載,唐朝宰相郭元振十八歲考中進士,被任命爲通泉縣縣尉。在任期間,鑄造私錢,掠賣人口,挪用公款,使得百姓怨聲載道。武則天聽聞之後,准備將他治罪,卻在交談之後發現此人乃大才,便索要他的詩文。郭大俠呈上一首《寶劍篇》,裏面有一句說:“非直結交遊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言下之意,他這柄寶劍明珠蒙塵了。武則天讀後,大加贊賞。

後來,郭元振做到了代國公,他的精彩人生成了勵志故事,杜甫在瞻仰郭元振故居時,寫詩感歎道:“壯公臨事斷,顧步涕橫落。高詠寶劍篇,神交付冥漠。”

當然,也不是沒有好俠。郭元振有一個侄子名叫郭仲翔,當時蠻夷作亂,郭元振舉薦郭仲翔赴蜀地任軍官。一個叫吳保安的人給郭仲翔寫信,想讓他看在同鄉的份上給自己一份工作。寫信之前,兩人素未謀面,但郭仲翔同意了,向上司推薦了吳保安。

吳保安還沒報到,郭仲翔就被敵軍俘虜,吃盡了苦頭。蠻夷有一個規矩,可以用一千匹絹贖人。他寫信給吳保安,要其告訴自己的伯父。可是,當時郭元振已經去世,吳保安變賣家産,艱苦度日,湊齊了一千匹絹,贖回了郭仲翔。當郭仲翔回來之時,已經沒有一個人樣了。

後來,郭仲翔立功升官,回到蜀地拜訪吳保安。然而,吳保安和妻子都已經去世,于是郭仲翔花光家産厚葬了吳保安夫婦,還親自爲其守喪三年。這則感人故事被文人牛肅改編成了小說。

俠客之中,人品各有優劣。可是,當一個群體的自我意識不斷膨脹,又能期待多少正義的花朵在其中誕生呢?

03

安史之亂後,唐朝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人心深處某種張揚向上的東西被現實擊碎。俠本身就不注重道德,衰世之下,更顧不上什麽禮義廉恥,自然追逐利益去了。

權貴人家的惡少依然醉生夢死、橫行霸道,卻少了那股建功立業的豪氣。詩人也多以嘲諷之態待之,比如貫休的《輕薄篇》雲:“繡林錦野,春態相壓。誰家少年,馬蹄蹋蹋。鬥雞走狗夜不歸,一擲賭卻如花妾。唯雲不顛不狂,其名不彰。悲夫。”地痞無賴紛紛來到禁軍找班上,殺人越貨更加方便。

世道沒落,上層的俠抓緊招募“人才”。割據一方的藩鎮主帥,唐末五代以來的開國之君,這些人基本上都有“俠兒”“豪俠”的稱號,比如田承嗣、郭威等。下層的俠則依附權貴,爲主子排憂解難。

中唐以後,暗殺之風盛行。元和年間武元衡、裴度遇刺,這是藩鎮對付朝廷大臣。甘露之變前,大臣李訓“召募豪俠”,將誅內官,這是朝廷大臣對付宦官。藩將劉從谏手下有一名俠士名叫甄戈,專門刺殺異己,史載“從谏與定州戍將有嫌,命戈取之,因爲逆旅上谒,留飲三日,乘間斬其首”,這是藩鎮對付藩鎮。

後來,劉從谏又讓甄戈殺仇人,甄戈帶了十幾個無賴劫殺。劉從谏覺得刺客哪有圍攻的道理,給甄戈取了一個外號——“僞荊卿”,也就是假荊轲之意。這便是當時的俠客世界:大人物下棋,他們受主恩寵,作爲棋子爲主驅使。

唐人袁郊寫了一篇小說《紅線傳》。紅線是潞州節度使薛篙門下的一名女婢,能彈會唱,又通經史,還有一身神出鬼沒的功夫。當時,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圖謀潞州,薛篙十分苦惱。紅線爲報主人知遇之恩,施展神術,一夜往返七百裏,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層層守衛,取出田承嗣枕下金盒。薛篙將金盒寄給田承嗣,田承嗣大驚失色,趕忙遣使求和。

一日,紅線向薛篙告別,原來她本是一男子,讀過神農藥書,行走世間,解救衆生。一次醫療事故,害得一個孕婦及其腹中二子殒命,被上天懲罰降爲女子,貶爲奴婢。紅線轉世生在薛篙家,穿遍了绫羅綢緞,吃遍了山珍海味,自然要報恩。況且田承嗣意欲興兵,有違天道,因此她才出手。如今救贖前罪,自當離開塵世。

紅線追求物外之事,尚且爲主驅使,若她生在田承嗣家,豈不是興風作浪的魔頭?

生逢亂世,身不由己,文人不也是如遊俠一般隨波逐流、依附貴人嗎?俠客展示自身的技藝,文人則四處投卷。韓愈未發迹時,“無所取資,日求于人,以度時月”,也曾討好昔日痛罵之人,也曾投靠藩鎮,也曾結交朋黨。文人和俠客本質是一類人,嘴上說著拯救天下,心裏想著建功立業,卻極易在追求自我的過程中抛棄自我,依附權勢。

有李白之輩“仗劍去國”,幹谒諸侯,由俠入士。也有“進士崔涯、張祜下第後,多遊江淮,常嗜酒,侮谑時輩,或乘飲興,即自稱豪俠”,由士入俠。更有黃巢,任俠與科舉並行,轉身爲盜。我們再想想,唐朝的創業團隊又有多少俠、多少盜?

也有不少人試圖將俠導向家國正義。韓愈在《送董邵南遊河北序》中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爲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複有昔時屠狗者乎?爲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大意爲,燕趙之地多義士,現在還有像高漸離一樣的人物嗎?如果有的話,讓他們出來做事吧。

或許,正是這種正義的呼喚,才讓俠慢慢褪去猙獰的外殼,從豪門權家的食客,轉變成後世除暴安良的義士形象。

韓愈畫像。圖源:網絡

04

混亂之中,人們自然不希望喚來凶惡的豺狼,可正義之士若非擁有超人的技藝,又如何能拯救世界?于是,俠客世界出現了一個詭異神秘的種類:劍俠。他們隱身于人海之中,平時與常人無異,到了關鍵時刻,便大顯其能,挽狂瀾于既倒。

以往的俠,要麽憑財力顯名,要麽憑氣節服人,要麽好勇鬥狠。比如“惜哉劍術疏”的荊轲,靠的是一腔熱血聞名于世。到了唐人創作小說時,俠客多少得有點真本事。

《蘭陵老人》中,有一位奇異的老人,他當衆施展過劍術:“紫衣朱囊,盛長劍七口,舞于中庭,叠躍揮霍,批光電激,或橫若掣帛,旋若救火。有短劍二尺余,時時及黎(指京兆尹黎幹)之衽。黎叩頭股栗。”這種類似于“跳劍”的雜技,其實就是表演者向空中抛擲多把寶劍,然後用雙手雙腳接抛,使其上下飛轉。不過,一般的表演者只能跳三四把劍,蘭陵老人卻能舞弄七把長劍,還能精准攻擊目標,可見其技藝高超。這也說明,武俠小說深受雜技的啓發。

《昆侖奴》中,磨勒爲崔家昆侖奴,爲了成全少爺崔生與一位歌姬紅绡的愛情,帶著崔生深入險地,與紅绡相見,後背負兩人,“飛出峻垣十余重”。後來,磨勒被崔家出賣,敵人圍攻而至,他“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這種技藝在唐代被稱爲“飛天夜叉術”,類似于飛檐走壁的輕功。

《聶隱娘》中,聶隱娘被尼姑帶走,學習技藝,“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先刺猿猴,後刺虎豹,三年之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後來,聶隱娘受師父之命刺殺大人物,拿著一個三寸長的匕首,在大白天殺人于無形。這裏的輕功、劍術更加神異。

聶隱娘奉魏博主帥之命刺殺另一個藩將劉昌裔時,爲對方氣度折服,轉而投靠。魏帥又派精精兒來殺劉昌裔,聶隱娘出手相救,只見二人化作一紅一白兩個幡子,互相擊打。過了很久,一人跌落,身首分離,正是精精兒。聶隱娘將屍體拽到堂下,用藥將其化成水,一根毛發都沒留下。接著,魏帥派出空空兒,其神術是來無影去無蹤,聶隱娘化作一只蠛蠓,潛入劉昌裔腹中,再次化解危機。空空兒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擊不成,立馬逃遁,還不到一更,他已經飛出一千多裏了。這已經是道術、神行術的較量了。

聶隱娘。圖源:影視劇照

此類描寫在唐人的小說中比比皆是,雖然只是起了一個頭,但其豐富的想象力已然爲武俠世界打開了一扇大門。

劍俠還有一個特點:行蹤神秘,不可測度。現實的俠,恨不得天下矚目,上可結交貴人,下可吸引門客。而劍俠則隱于紅塵之中,其貌不揚,常人根本看不出有何特別之處。比如紅線自告奮勇去解決憂難時,薛嵩感歎道:“我不知汝是異人,誠暗昧也。”

當劍俠顯露身手之後,便會飄然遠逝。就像流星劃過,一刹那閃爍,便無蹤無迹。聶隱娘的結局並不是跟隨劉昌裔進京觐見皇帝,而是“尋山水,訪至人”。離去幾十年後,劉昌裔之子在蜀棧道遇見她,“貌若當時”,聶隱娘贈其仙丹,助其脫困,再次消失,“自此無複有人見隱娘矣”。

哪有大俠在完成使命之後,戀棧權勢,賴著不走,與官府爭名奪利?哪有大俠不是獨來獨往,怎麽會結交朋黨、豢養亡命?就連想要當皇帝的虬髯客,在看見李世民這樣的“真天子”之後,不也是將資産豪宅及奴仆全部送予李靖夫婦,遠遁海外當大王去了嗎?只有將暴力寄托在這樣的世外高人手中,才不會被濫用吧。

明代李贽讀過唐人的武俠小說,心裏不由得升起一個疑問:“劍安得有俠也?人能俠劍,劍又安能俠人?”劍人人可有之,劍術亦人人可精之,而俠卻不是人人具備的。那時,古俠已死,俠客穿上了道德的外衣,戴上了正義的高帽。

然而,人心深處的蠻荒始終存在:古俠真的死了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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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葛承雍:《唐京的惡少流氓與豪雄武俠》,《唐史論叢》第7輯,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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