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春風化雨情——追憶導師水天中

當代藝術在線 2024-03-21 11:21:15

勿忘春風化雨情

——追憶導師水天中

○杜少虎(陝西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者按:

水天中先生是中國當代美術理論界著名的美術批評家之一,以其獨立見解、铮铮鐵骨而被稱爲“這個時代的批評性良知”。尤其在中國現當代美術史及其理論研究方面有著極其卓越的貢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日前發文稱:“水天中先生著述豐厚,成就卓越。發表論著、論文、評論數百篇(部)”。在上個世紀80、90年代的美術思潮變革中,水天中的思想言論和著述,曾“給予了這個思潮和運動以積極推動和重大貢獻”。“雲水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一代大家漸漸遠去,但他的精神永存世間,臨近先生百日忌辰,特發此文,謹表紀念。

最早知道水天中先生的名字,是在上世紀80年代的美術書刊和報紙上。當時署名水天中的系列文章曾一度引起我的注意,其文“跌宕昭彰,樸實純真”,能“出新意,去陳言”,讀之親切有味。無獨有偶,“85新潮”時期美研所創辦的《中國美術報》聞名遐迩,也是年輕人愛不釋手的讀物。大概是1987年後,水天中出任該報主編,以後的每期雜志上便都有他的名字。當時,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大氣候已經形成,文學藝術界也開始煥發青春,哲學界的“美學熱”、文學界的“曆史反思”、美術界的“現代新潮”等等連綿起伏,千姿百態,“猶如思想的閃電”瞬間劃過這片土地。伴隨著這道“思想的閃電”,新潮時期的許多美術理論家在對傳統美術的反思和對西方現代藝術觀念的介紹和引進中身先士卒,思想活躍,走在了時代的前沿,起到了鳴鑼開道、啓蒙引路的引領作用。

我正式成爲水天中先生的弟子是在2006年的春季,當時,我榮幸考取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並得以忝列先生門牆。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我和水先生見面時的情景:先生早早地在客廳等候,我到他家的時候門早已打開,是虛掩著的。他面容清癯,舉止儒雅,性情溫和,眼神笃定。他坦言,“批評家、理論家是一個高危職業,更少利益可言,並且很容易得罪人,你是否做好了充分准備?”我微笑著告訴他,“選擇學習美術理論,是因爲興趣,從未考慮過個人利益。”由此打開了話匣子,相談甚歡,與先生的談話持續了很久,先生對待學術的嚴謹態度,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從此之後,我便成爲先生家中的常客,每遇困惑,便登門向先生求教,先生不僅面傳心授,詳細解答,而且經常通過郵箱傳遞文章,親自給我改稿,十分謹嚴。每當我看到自己文章上先生密密麻麻的批注,常常是頭上冒汗,自慚形穢,體會到文字之艱深,先生學問之淵博。先生對我的關愛可謂無微不至,潤物無聲。他對新生事物的接受程度令人驚訝,習慣使用電腦,常常在我們往來的Email信件中糾正我的粗心和疏漏,後來微信逐漸流行,我們便常在微信圈交流。記得有一次,我從朋友圈轉發了一條有關曆史文化的普及讀物,未及細審便轉發出去,而先生竟然認真讀完,並明確指出其中錯誤,雖然先生對我未有半句責備,但也令我汗顔,反思許久。由此感慨系之,誠如《隨園詩話》所言:“詩雖奇偉,而不能揉磨入細,……詩雖幽俊,而不能展拓開張,終窘邊幅。”嘗聞細節決定成敗,寫文章就像“金針刺繡”。凡大著述者,必深于博雅,對于文字的態度更應該慎之又慎,正所謂“文章千古事”,實在是容不得半點疏忽。

水天中先生在美術圈有著極好的口碑,他軒昂磊落,氣質從容,凡接觸過先生的,皆都有贊譽之詞。他既有溫和儒雅、豁達大度的品性和人格魅力,又同時具有“堅持己見、不畏強權”的文人風骨。人們普遍認爲,他是一位“有學者風範、文人風骨、君子風度”(王璜生語)的美術理論家。我與先生的交往,始終處于十分平等的地位,他往往會對學生以充分的尊重和照拂,溫和地指出不足和存在問題,從未有居高臨下之感,這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來自長者的關懷,每每與先生交談,都有“如沐春風”之感。有時候先生寥寥數語的點撥,便會讓我如夢方醒,茅塞頓開。先生對于晚輩後生,皆以全力相扶持,所承諾之事,無一不落實,且往往能以己度人,先人後己,待人接物,始終替別人著想。我認識一位西北地區的中年學者,據他親口描述,當年他到北京見到水先生,無意間提到要拜訪某位名人,是水先生熱情聯系、督促對方放棄重要事務接見家鄉來客,其“真性情”溢于言表,耿直的個性令人難以忘懷。

如果說他優良的品性來自于性格和教養,那麽,對學術研究的“執著”和對學術立場的“堅守”,應該來自于艱苦生活的磨砺和超乎常人的曆史洞見。他不完全是“思辨型”的理論家,他的同學顧森曾在一篇題爲“老水這個人”的文章中談到:“隨和與固執是老水這個人性情的兩面”,比如當年影響很大的《中國美術報》風波,水天中實際上是名義上的主編,但他卻“絕不推脫”,並且承擔了辦報的“一切問題和全部責任”,他的行爲讓許多深谙人情世故的人無法理解。也正因爲這個“固執”,使他贏得了年輕人的尊敬,成爲學術界“衆望所歸”的人物。在學術研究方面,他敢于堅持自己的獨立見解,追求“真實”精神,並因“秉筆直書”而備受贊許。鄧平祥的描述很形象:“關鍵的時候他會一改溫文爾雅的常態而不計利害的仗義執言,拍案而起。”其在學術方面的獨特性見解,以及史識、良知、才情主要隱含在80年代以來所發表的系列性論文中。

水先生對我的培養並不僅僅局限于書本之上,而是更注重讀書思考、學術實踐與當代藝術潮流之間的聯系,更注重獨立思想的精神價值。2007年春,先生推薦我赴廣州參加廣東省美術館舉辦的“浮遊的現代性——國際學術研討會”,並提交了參會論文,會議期間,我亦有幸參加了日本學者鶴田武良的“圖書捐贈”儀式。鶴田武良是國際上研究“中國近現代美術”的重要學者和理論家,也正是參加這個捐贈儀式,給我的博士論文寫作帶來了意外的收獲和啓發,在這個會議之後,我的論文發言稿經過修改發表在《中國美術館》期刊2008年第4期上。征得先生的同意,我又專程兩次從北京到廣州翻閱“鶴田武良捐贈”的“寶貝”(書籍資料),曆經月余,收獲甚豐。

2007年冬季,我跟隨先生到北戴河參加中國油畫學會主辦的“中國油畫的現代性”學術研討會,並且參與會議的一些輔助性工作。受當時《美術觀察》雜志社編輯楊斌的委托,回京後由我執筆撰寫了“中國油畫與現代性學術研討會”綜述,發表在2007年12月的《美術觀察》刊物上。當然,我的收獲遠遠不僅這些,受到先生鼓勵,我大膽地擬定了一個有關“後現代主義”研究的題目,這篇文章我在2009年2月份向中國美協投稿,並驚喜地接到了參加中國美協舉辦的“第十一屆全國美術展覽•當代美術創作論壇”的邀請函。十分榮幸的是,擔任第三場發言的評議人,是水天中和梁江,我與導師在中國美術館七樓學術報告廳不期而遇,先生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先生對我的呵護和雕琢是在“潤物細無聲”中進行的,沒有一點“刻意”的痕迹,恰如“春風化雨”般溫暖。對于薪火傳續問題,他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且更加開放。其實他更期待學術的傳承能夠“和而不同”,並十分看重學生對現實問題的“敏感回應”和“個人體驗”。我在學術方面些許的進步和不斷成長,與先生對我的悉心栽培有著很大關系。跟隨先生讀書期間,是我學術生涯中最爲快樂的時光,這個時期,也是我在國內重要學術期刊發表論文和參加學術活動較爲頻繁的時期。當時的《文藝研究》《美術觀察》《美術研究》《文藝理論與批評》《中國美術館》《吉林藝術學院學報》等多種刊物上、以及各種正式出版的文集中,偶有我撰寫的文章。然而對我而言,這些通過勤奮努力獲得的顯而易見的成就並不十分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我從前輩學者身上學到了處世的態度,待人接物的方式,對待學生的仁厚與寬容,以及對待學術的敬畏之心……

光陰像流水一般在眼前掠過,倏忽之間,我離開北京已近10年,我與先生的交往亦近20年矣!半年前我曾和先生見過最後一面,稍坐片刻後即行離去,那時,先生的病情已不十分令人樂觀,但他在微信裏仍然十分活躍,像往常一樣,思維清晰,關注國際、國內時事動態變化,表現出他對這個世界誠摯的熱愛和無限的留戀。

2023年12月24日淩晨2:30分,水天中先生在北京仙逝,終年89歲。聞聽噩耗,學生悲不自勝,潸然淚下。美術界爲之動容,山川靜默,草木悲聲,“生死茫茫自難忘,始知世事亦無常”,我禁不住慨然長歎曰:

而今難字從誰問?無複清陰覆綠苔。

2024年1月24日于長安

注:原文刊發于2024年3月18日《中國美術報˙副刊》,本文稍有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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