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上海,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破舊潦草的小店與興起的高大西洋建築共同依偎在道路兩旁,卻又泾渭分明得像是兩個世界。
人們裹著灰撲撲的衣服行色匆匆,無一例外的是,每每有人路過一家名爲“姑蘇李老薦頭”的破舊小店時,總是止不住的朝店內窺探著。
似乎這樣便能隔著那隱隱約約飄出了奶香,就能窺見裏面時刻准備哺乳的女人。
一些候在店門口的鄉下婦人,高挺著自己因奶水而膨脹的胸脯,像是雄獅般驕傲的展示自己的領域。
圖|舊社會育兒保姆
慧娴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了這裏,她穿著身打滿補丁的單衣,在寒風裏畏畏縮縮的。
她們的姿態截然不同,卻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找個需要奶媽的主顧。
薦頭店被雇因爲剛剛生育,生理的漲奶使得慧娴胸前的薄布濕哒哒的,路過的行人目光有意無意地朝她看來。
慧娴佝著腰,試圖以此抵擋內心撲面而來的羞恥感。
她避開行人們打量的目光,身子卻始終不肯離開這家店門口的板凳上。
如果不能當上奶媽,她和丈夫一家恐怕很快就要沒在了黃浦江的爛泥裏。
他們一直都過得不太富裕,或者說是相當的貧困。
天災、戰火,厄運像是糾纏住苦命人的麻繩,一圈又一圈地纏繞著,將慧娴與丈夫的故土淹沒,驅使人他們四處顛沛流離,勉強在上海這個時興大都市最肮髒的角落裏搭了個棚子,過著四處漏風的日子。
可新生命的到來不會因爲苦難終止,婆婆和丈夫看著這個弱小的新生兒,一同黑了臉。
“哪還有余錢養活這樣的小孩?不如將她早早扔了或送人!”
性格軟弱的慧娴難得強硬起來,她堅持留下自己的親生女兒。
靠著漿洗縫補的活,還有丈夫每天去碼頭幫工的微薄收入,一家子倒也能勉勉強強度日。
但命運的麻繩勒得更緊,丈夫被高大的貨物砸到,一下子從頂梁柱成爲了家裏最大的負擔。
圖|雇主挑選奶媽
哪怕慧娴不眠不休地漿洗衣物,也供養不起這樣的家庭。
于是,在同鄉嫂子勸說下,她來到了李老頭的薦頭店,想找份工作。
用今天的話術來描述,“薦頭行”大概算得上是半個人力市場。
慧娴來的這家薦頭行則是出了名的“奶媽介紹店”,作爲老板的李薦頭,逢人就炫耀。
“整個上海,可是有一半的少爺小姐都是吃我家奶媽的奶長大的嘞!”
慧娴也是聽了同鄉嫂子這樣的介紹,才畏畏縮縮的來自店門口,想爲自家謀出一條生路。
可她實在年輕,淳樸得有些可愛,在這樣人吃人的萬惡社會裏,哪有什麽輕輕松松又待遇優渥的“好工作”。
慧娴被雇主挑中的時候,是極度歡喜的。
她不善言辭,只是一味沉默地坐在那裏,自然也沒什麽雇主瞧上她。
一日、兩日……
接連幾天過去,看著身邊不斷來來往往的奶媽,慧娴也慌了神。
看著新進店內的兩個富家太太打扮的婦人,目光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圖|太太與傭人
她們穿得珠光寶氣,身邊還跟著兩個亦步亦趨的仆人,剛踏進店裏,李薦頭就忙不叠地迎上去。
“不知道兩位太太有什麽需要的?我們這店裏頭的可都是上海最好的奶媽。”
他笑得谄媚,兩位富太太沒搭話,只是嫌棄地捂著鼻子,聽著傭人爲她們介紹身份。
原來她們是郭公館的太太,年長的那位是來替自己剛出生的小外孫找個奶媽的,更年輕的那位則是爲了自己的小女兒來的。
慧娴身邊的奶媽們也都急忙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展示著自己的能力。
更有甚者,當著毫不避諱地露出自己脹滿奶水的胸脯,只期待被挑選中。
人窮到極點,臉面反而是最不值錢的物料,在那樣動亂的年代,只要能多賺些,別說露著乳房,就是堂而皇之地裸露全身,也是沒人在意的事。
不過,她們越急切,這兩位富太太卻更厭煩,她們被簇擁而來的奶媽們嚇了一跳,反而注意到了角落裏乖順得像只鹌鹑似的慧娴。
人精李薦頭立馬撥開人群,朝太太們介紹起慧娴。
圖|奶媽哺乳
“她是最年輕力壯的,剛剛19歲,是頭次生産,也是頭一次餵奶,奶水好著呢!”
慧娴看著拼命示意她的李薦頭,唯唯諾諾地站起來,小步挪到太太們面前,紅著臉一個字也不說不出來。
“愣著幹什麽?快給太太們看看你的奶水啊!”
李薦頭急了,催促著她向客人們展示自己的資本,慧娴這才顫巍巍解開胸前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胸脯。
二太太旁的吳媽得了二太太的眼色,打量商品似的,上前仔細檢查起了慧娴的乳房。
她將慧娴從頭到尾仔仔細細摸索了一番,又伸手壓了壓乳房,看見白生生的粘稠乳汁溢出,這才滿意地收回手。
“兩位太太,這個還不錯,身子漂亮,奶水也養的好。”
“是哪裏人?”
大太太發問,看著慧娴因聽不懂上海話而露出的迷茫神色,冷了臉。
“這不行的,話都不聽懂,我們再看看吧。”
她想走,二太太卻對慧娴極爲滿意,重新打量了一番,拉著慧娴的手,對著李薦頭笑眯眯的。
“我看這個蠻好的,姐姐不要,那就留給我吧。”
還未從剛剛牲口般的檢查中緩過神的慧娴,立刻又驚又喜,可後面的經曆卻是讓她意識到,奶媽,或許從來不是什麽好工作。
美夢破碎郭公館建得相當奢華,只可惜郭家人丁稀少,造價十萬兩白銀的豪宅裏,卻只住著郭老爺和他的兩位太太,以及女兒女婿。
慧娴跟著吳媽進了公館,停在洋房旁的一排平房前,說這是供家裏傭人住的屋子。
圖|一邊哺乳一邊縫補
在那個年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即便是供傭人居住的屋子,也比慧娴一家撐起的爛棚子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她暗暗心驚,更加堅定了在這裏工作的決心。
只是聽完吳媽的介紹的工作內容與要求,她又不禁有些後悔。
郭公館離家不遠,稍微站得高些,都能隱約看見自己家的棚子。
原以爲離家近,又只用負責餵奶,自己還兼顧家裏,最多讓女兒少吃些奶水。
可不曾想,郭公館的人既怕慧娴染病傳給小姐,又害怕二小姐平日裏斷了奶,便規定,每月只有一日允許慧娴回家。
她想起家裏嗷嗷待哺的女兒,有些心急,可看著吳媽狠厲的眼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舍得丟掉這份工作,只好在心裏一個勁地埋怨自己出門前不曾多給女兒餵些奶水。
不過,讓慧娴難受的可不止是有家難回。
餵完奶,哄著小姐睡著的慧娴得了休息的時間,被允許去吃飯。
清一色的葷腥,白花花、鋪滿厚厚油脂的蹄花湯、鲫魚湯、母雞湯被端過來。
圖|蹄花湯
送來的人還特意叮囑她,這是爲了保證慧娴奶水質量,特意爲她開的小竈。
慧娴連忙道謝,可剛喝上第一口,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這些飲食雖豐盛,卻沒有半點調料,無味又油膩。
這樣的做法包攬了慧娴的一日三餐,吃得她看見葷腥都有些隱隱作嘔。
可她只敢咽下去,把這一口口都當做是保證她餵奶工作順利的良方。
或許是這些吃食奏了效,在慧娴的餵養下,小姐長得很好,白白淨淨,像是畫報裏可愛的年畫娃娃。
她心中有些欣慰與驕傲,但一想到每月唯一一次與女兒見面,因長期用米湯代替奶水,而生長的幹癟、瘦弱的女孩,她心裏又痛苦了起來。
慧娴抱著睡得香甜的小姐,暗自苦笑。
人和人之間或許天生就存在溝壑,有人生來衣食無憂,在白花花的奶水下幸福成長,有的人卻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沒有時間餵養。
圖|薦頭店挑選奶媽
在這樣的憂慮下,更讓慧娴擔憂的事情發生了。
她沒奶了!
這天她一如往常地給小姐餵奶,小姐嘬著她的乳頭,卻沒有平常的奶水。
小孩子分不清原因,只知道自己餓了,卻沒得吃,一口氣咬住慧娴的乳頭,疼得她眼淚直流。
她慌忙想讓小姐松口,看著小姐緊咬不放,急得地拍小姐,卻又不敢動手。
哪怕小姐只是嬰兒,她也是這郭公館的仆人,是小姐的仆人。
她怯懦地放下手,只能忍著痛,小心翼翼地哄著小姐松開。
吳媽恰好碰見這副場景,心裏明白了幾分。
急得團團轉的慧娴這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放下心,按著吳媽的指揮躺在床上,任由擺布。
吳媽先是輕輕揉了揉她的乳房,感受到裏面的硬塊後,立馬開始了大力按壓,大力得讓慧娴幾乎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壓斷。
她想哭喊,看一旁熟睡的小姐,又死命咬住唇,生怕驚醒了她。
只可惜,受了這麽大一遭罪,慧娴也沒有來奶。
吳媽整天忙著找各種通奶的,有食物有湯藥有偏方。
慧娴也跟著吃盡了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有回甚至被灌了一大碗腥臭至極的穿山甲湯,偏方裏甚至還有老鼠屎!
圖|上海公館
慧娴覺得惡心,卻又不得不得忍著惡心,強行咽下去。
也不知道是哪個方法起了作用,奶水竟也來了。
不過,在忙著通奶的時候,慧娴倒也發現了一樁怪事。
二太太這段時間,似乎偷偷給小姐餵過奶。
要知道,像二太太這樣的太太小姐,即便生産,有了孩子,但爲了保持身材、避免餵養孩子的麻煩,通常讓奶媽來餵養,時間一久,乳房也就不會有奶水了。
可二太太爲什麽還能餵養小姐呢?另一個奶媽曼梅的故事,似乎解開了慧娴的困惑。
奶水的秘密曼梅就是大太太後來找的奶媽,專門餵養大太太的小外孫,也就是大小姐的親生兒子。
她們兩個常常在院子裏抱著少爺、小姐相遇,慢慢也熟絡了起來。
只是慧娴卻能感覺到,曼梅不喜歡她,或者說,曼梅是看不起她的。
慧娴不解,館裏其他的傭人便偷偷同她說著閑話。
說得多了,慧娴也慢慢聽懂了些。
原來這曼梅做著小少爺的奶媽,卻背地裏和郭家的上門女婿滾到了一塊。
慧娴聽了這些流言蜚語,也不敢表露什麽,只是像往常一樣,趁著花園沒人的時候,掀開衣服餵二小姐。
圖|女傭
可不巧,這天她剛准備餵奶,便看著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直勾勾盯著她的胸脯,說著摸摸二小姐,手卻就要挨上她的身體。
慧娴嚇了一跳,陽台上傳來的聲音救了她。
“還不抱二小姐回來睡覺嗎?”
說話的人是二太太,慧娴連忙抱著二小姐落荒而逃,卻也聽見男人不滿又鄙夷的語氣。
“一個餵奶的下人,什麽東西也敢這樣。”
慧娴不敢回頭,以爲他罵的是自己,回了房,卻發現二太太的臉色比她更加蒼白難堪,她不敢多問。
事實上,慧娴在這裏沒少發現些奇怪事情。
比如二太太明明有奶,卻不敢餵給二小姐。又比如,二太太總是要白天去老爺房間一會,大太太從來不生氣,更不覺得二太太搶了她的風頭。
更奇怪的是前段時間還在同她閑談的曼梅,前不久卻灰溜溜的離開了這裏。
聽人說她是沒了奶,也聽人說她是懷上了郭家上門女婿的孩子,想來大鬧,反而被郭老爺子殺雞儆猴,扔進了黃浦江。
圖|正在哺乳的女性
她原以爲這些只是下人們的風言風語,直到聽見有人從黃浦江裏打撈出一具懷孕女屍,她嚇得驚出了一身冷汗,更不敢想這些古怪問題,她怕堵奶,更怕窺見這座豪宅裏吃人的秘密。
但慧娴終究是知道了,她照常餵奶,那天的登徒子又突然出現,行徑比上次更爲囂張。
慧娴躲避不及,大小姐就更快沖了出來,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就是你勾引我的丈夫?”
她表情甚至有些猙獰,急匆匆趕來的二太太開了口。
“你自己管教不住男人,折磨她幹什麽?”
誰知道大小姐的臉色驟然一變,指著二太太便破口大罵。
“你以爲你是什麽好東西?不過也就是個用來下奶的玩意而已。”
看著二太太驟然慘白的臉,慧娴這才從這場鬧劇終明白過來。
那個油頭粉面的男人就是郭家的上門女婿,而她尊重的二太太,不過也是這座豪宅下被索取的土壤。
原來郭老爺之所以娶二太太,就是因爲聽信了老友說的“人奶可以永葆青春”。
爲了更好的恢複青春,郭老爺左思右想,幹脆娶了個漂亮的貧苦女子,等她懷上孕後,就可以喝到最好的頭孕奶水了。
難怪二太太明明有奶,卻不餵養自己的親生女兒。也難怪,大太太從來不嫉妒二太太與老爺的親近時間更久。
慧娴恍然大悟,卻更覺得悲痛。
她想象中的尊貴富太太,竟然也只是上層階級的玩物,是更高一級的奶媽而已,沒有人權,更沒有被尊重的機會。
邁入那個深深院門,她們都是被雇傭的奶媽、是不值一提的産奶工具、更是被暧昧色彩裹挾的苦命人。
她們是奶媽,是任人宰割的商品,可更是被雇主雇傭的普通勞動力,那些乳白的奶汁便是這些底層婦人難得能那得出來的“商品”。
可舊社會是吃人的舊社會,一層又一層的階級剝削、壓迫,即便是看上去待遇優渥又輕松的奶媽,剖開她們供人予求的胸脯,變成輕而易舉地窺見到被舊社會狠狠碾壓至潰爛的血肉。
但她也沒多少時間傷春悲秋,隨著二小姐一點點長大,慧娴離被辭退的日子也就越來越近。
終于,在二小姐兩歲後,她離開了郭公館,回家看了眼躺在床上不知死活的丈夫和自己瘦弱矮小的女兒,又不得不扛起了生活的重擔,重新回到了薦頭店。
只是這次,她急切地攔住有可能成爲雇主的人,臉色谄媚,迫不及待的露出自己胸脯,向人展示。
“這位客人,我的奶好著呢,一杯只要五分錢,你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