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柏村2我的讀書求學之路

大肥肥文史說 2024-05-09 17:12:32

耕讀灌溉

我生長在農村裏讀書的家庭,雖然未曾親自做農事,對于春耕夏種秋收冬藏的過程卻是自幼耳濡目染。

灌溉是件重要的事。我家在河北的田地有大風車一部,在河南有俗稱洋風車的荷蘭式風車一部,當時也以擁有幾部風車代表田地多寡。

大風車有八個帆,轉起來很是威風,過年時我們在其中軸貼上「大將軍八面威風」的春紙。洋風車的輸水系統和大風車一樣,但大風車的動力是平面地轉,洋風車則是上下轉。至于小農戶則僅有輸水系統和風車一樣,但是用人力踏,俗稱踏車或踩水車。

我記得父親常想用機器灌溉,也就是用抽水機來代替風車,但當時鄉間幾乎沒有機器,只有大鄒莊的一家糧行用機器打米,似乎是燒油,聽說只須四馬力,打出來的米既快且白,令人贊歎機器的偉大。

肥料也是農業的要項。那時當然沒有化學肥料,主要是糞便及汙泥,所以在鄉間糞便是寶貴的,每天清早有人專門撿取狗糞等物,每家茅坑所存的糞便,如果自家不用,可以出售。汙泥則是蘇北上好的肥料,蘇北河川密布,河底積有汙泥,通常農民收割以後就用鐵夾子從河底取出汙泥,放在船中,叫做攬泥,然後抛至岸上平均置放于水田中當作肥料。

牛是農業主要勞力所寄,養牛、相牛是農民們的要務。牛市場在距郝榮莊東二十五裏的大岡,我曾隨父親前去。農村用的都是水牛,鄉民通常也不吃牛肉,除非牛老死後才有機會吃,質量當然與現在的肉食牛無法相比。

馬背不如牛背

談到牛,父親常說馬背不如牛背穩;未料我日後並未坐上牛背,反而騎上馬背當軍人去了。

民國初年軍閥混戰,蘇北因非交通要沖,鮮受戰禍,但鄉間怕兵是普遍現象,尤記得嬰兒哭鬧時,母親常嚇以兵來到了,小孩就不敢哭了,可見當時的兵如何可怕了。故父親常說馬背不如牛背穩,意在不贊成我做軍人;但我母親的三舅父管寄青是日本士官第一期畢業,北洋時代官拜陸軍中將,做過東北測繪學堂的總辦,也擔任過南通鎮守使。我的三舅袁世寶是保定軍校五期畢業,母系長輩中不少軍人。

現在我當軍人,當然不爲欺負老百姓,在台灣曾聽鄭廷鋒中將說過一個笑話,他說我們這一輩生不逢辰,我們做老百姓的時候,是兵淩駕于老百姓,現在我做了軍人,卻是老百姓淩駕于軍人的時代。台灣現在就是如此,這是民主政治的好現象。

我兒時的玩具在家鄉只有踢毽子、放風筝和梭錢,所謂梭錢是以一個磚頭成四十五度斜立,然後以銅板舉手落下,以遠近定先後,再以遠的勝手優先,以銅板擊近的銅板,擊中了是完全的勝利,兒時樂此不疲,但不是賭博。

這是我生平第一張照片,民國初年照相並不普遍,得老遠跑到縣城的照相館去。也因此,我直到一九三二年鹽城實驗小學畢業,才體驗何謂照相,那年我十三歲。

求學之路

「蟲入鳳中飛去鳥,七人頭上一把草,大雨落在倒山上,朋友半邊不見了。」謎底是「風花雪月」。

「啞子沒有口,惡人沒有心,中間十字路,四邊不能行。」謎底是「亞」。

這些饒富趣味的兒童習字小謎語,是我四舅從北平捎來的圖書中學來的,至今不忘;我的啓蒙教育也與同年代的兒童不盡相同。

我六歲開始讀書,當時村上只有書塾,塾師就是我家對門的宗兄郝蔭嘏,號叔棠,比我父親還年長。那時與我同年齡或稍長者讀的都是古書,從《三字經》、《千字文》到四書;我讀的則是新式小學的課本,從「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啓蒙識字,那還是北洋政府時代的書本,書上國旗是紅黃藍白黑的五色旗。

八歲後我改從王以智先生,王老師是鹽城龍岡人,那時已年高七十多歲,他以郝氏宗祠爲塾,完全采舊時代教法,嚴格要求背書,但並未開講。後來父親教我「演字母」,也就是依寫法或字音教授相關單字,每日習四字,如「人、仁、倫、輪」,王老師也應父親要求如此教學,每日認真習得四字,比死背看不懂的文章有用多了。

父親爲訓練我獨立,六歲就讓我單獨住一個房間,內務自理。九歲我更離家住校,到十五裏外的尚莊小學讀新制小學四年級,那時鄉間還叫做「洋學堂」,以別于舊式私塾。十五裏雖不遠,但須坐船前往,只有寒暑假才能返家,母親當然舍不得,但也只能聽從父親的決定。

北平就學之行

彼時,四舅在北平中法大學教書,三舅賦閑在郝榮莊,三舅的兒子袁錦钰也已屆學齡,我父親和三舅決定帶我及錦钰表弟赴北平投靠四舅就學。

一九二九年秋,我們先由鹽城坐內河輪船到泰州,再由泰州搭獨輪車到長江邊的口崖,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長江,父親在旁吟哦著「滾滾長江東逝水」。我們到口崖時天色已黑,江輪停泊在江中,我們乘小船上江輪,還記得船名「江順」。啊,當時覺得江輪好大呀!

翌日上午江輪靠近黃浦江的碼頭,迎面許多旅館生意人在爭相拉客,那年代還只有電報,沒有長途電話,無法預訂旅館,也不能事先通知親戚來接船。一個馬車伕二話不說把我們的行李搬上了車,將我們拉到租界一家旅館停下,但我們並不打算住旅館,而是要到楊樹浦親戚家,實際只須幾角車資,馬車伕耍流氓硬要收我們銀元九元三角,顯然是大敲竹杠,雙方就僵持在那裏,我們一行人等于被扣質;最後仍乖乖地付了九元三角,才得以帶著行李脫身。這是我初到大都市,領教了流氓利用租界魚肉鄉下人的惡霸作風。

抵上海時已值初冬,天氣嚴寒。我在這個華洋雜處的城市裏,看到英國婦人蹬著高跟鞋、牽著小洋犬在馬路上走著;也看到日本小男孩依然穿著露膝的短褲,直覺外國人真神氣。我們在上海大約盤桓了十日,父親和三舅帶我和錦钰表弟逛大世界,那兒有各式表演,也有動物園,看到了獅子、老虎、熊及豹子等,兩個蘇北鄉下來的孩子真是大開了眼界。

父親把我們三人送上輪船後,便回返家鄉。我們搭乘的是太古公司的海輪「新銘」,又比江輪大多了,從上海到天津須航行四天四夜。這趟航程,有件事情在我年幼的心中烙下了深刻影響。我在船艙某處看到一塊「華客免進」的告示牌,甚爲不解,經舅舅解說後,才了解當時中國人所遭受的歧視待遇,「新銘」船主乃英國籍,船上某些區域禁止中國乘客進入。我一生堅定強烈的民族思想,自此刻開始萌發。

船在煙台錨泊時,小販上船叫賣大龍蝦,用的銅板比我們在家鄉用的大,號稱「一大子」,當時北方與南方的幣制並不一致。天寒水凍,船進大沽口後,航道已結冰,破冰船來往破著冰,海輪就在滿布冰塊的大沽河中靠了碼頭。

由天津乘火車到了北平,四舅家住亮果廠九號,標准的四合院平房,當時四舅、舅母與表弟錦玺一家僅三口,雖多了我們三個客人,住處還是很寬敞。冬季的北平,家家戶戶升起了鑄鐵的火爐,洗好的衣服在爐邊烘幹,日常菜肴中我頂愛紅燒肉大白菜。

然而,我的北平生活只維持了短短的一個多月。我和錦钰原本准備進孔德小學唸書,惜三舅在北平謀職不如理想,不宜久留,我倆也只好隨他南返家鄉了。但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這一趟上海、北平之行讓十歲的我探頭到外面的世界,在比較閉塞的鹽城鄉間,自然顯得與衆不同了,也成爲我民族思想的啓蒙。

負笈鹽城

一九三○年,我進入鹽城縣立實驗小學就讀,校長是陳墨泉先生。鹽城實小當時是全縣最好的小學,我六年級時學校就實驗民主自治,將鹽城實小稱爲表海市,由高年級遴選出的同學組成表海市政府,我則被選爲公安局長,負責學生的秩序,實是很好的民主實習教育。

鹽城在蘇北中部算是大縣,但比起江南交通設施遠爲落後,初時對外交通全靠內河輪船,後來通海公路完成了,但鮮有汽車往來,偶爾一輛小汽車開到鹽城,鄉民都好奇圍觀。航空交通更談不上了,城東雖也建了一個簡陋的飛機場,但從未看到飛機起降,偶爾在教室內聽到空中嗡嗡之聲,同學們就興奮得一溜煙沖出去往天空張望。

我在鹽城讀書期間,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與母親團聚;學期中父親會來探看我一次,尤其歲末納錢糧時一定要到縣城會面。有次早點未畢,我說要回學校上課去了,父親非常高興,認爲我能夠以學業爲重,不貪戀與父親同享美味早點,特別爲我做了一套呢料學生裝以爲獎勵。當時鹽城的小學生並沒有制服,我一身呢料學生裝在校內很是起眼。

但我還沒穿過皮鞋,都是穿母親做的布鞋;我有個要好同學王朝梁,他祖父買給他的咖啡色皮鞋我穿起來也很合適,這雙鞋就讓兩人共享。有一次我穿著借來的皮鞋回家,鄉親們還未見過孩子穿皮鞋,紛紛投以驚奇羨慕的眼光。

鹽城實小位于城區中心,緊鄰縣政府東側。當時鹽城還沒有地方法院,縣長官派,同時兼理司法;另有承審員掌理民刑案件。當時讀書人多習法政,偏愛打官司,鹽城縣興訟之風頗盛。民國成立雖已二十年了,我偶爾到縣政府內法庭去看審案子,鄉下人還是下跪磕頭,口稱「大老爺在上」,也從未見過律師辯護,司法風氣其實就是拚錢。

當時鹽城縣區以縣政府爲基點,恰好有五條街,宛如攤開手掌的五個手指,一般谑稱「衙門五指開,無錢莫進來」,社會民情與清朝末年並無多大不同,中國國民黨始終未能在社會基層紮下根基,我從小也對腐敗的社會及貪官汙吏深惡痛絕。

一九三一年是中華民族不幸的一年,蘇北水災嚴重,田蘆一片汪洋,學校操場堆滿了赈災委員會運來的大箱餅幹。這年九月十八日,日本軍閥強占東北,張學良采取不抵抗主義,激起年輕人反日仇日的民族思想,發起抵制日貨運動;《生活雜志》鼓吹民族思想廣受年輕人歡迎,鄒韬奮等人的文章影響深遠。

當時對蔣公與國民黨是多方抨擊,宣傳是蔣委員長授命張學良采取不抵抗主義,以致東北輕易失守。但不打沒把握的仗,張學良也清楚,一旦打起來,打不過日本,沒有了槍杆子,就什麽都沒有了。

我就在這年寒假以全班第二名從鹽城實小畢業;次年考取省立鹽城中學,這是鹽城最難考的一所中學,一次只錄取一班五十名,還記得那年作文題目是「積資千萬不如薄技在身」。

當時鹽中校長是彭大铨,本縣人。國文老師余問樵先生;數學老師陳鑒泉先生,我最記得他所說「數學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基礎」;化學老師喬伏明先生;美術老師好像是沙溝人,他說過我的相貌很不平凡。

中學第二年,校長換由吳德彰先生接任,他是江蘇宜興人,聘了不少江南人做教員,如物理老師韋炳如先生,生物老師路順奎先生,音樂美術老師呂去疾先生,都深得學生歡迎。路老師教生物常帶學生到郊外露營;韋老師講自由落體,曾提到比薩斜塔,沒想到多年後我竟能兩度暢遊比薩斜塔。

吳校長帶來江南籍老師,引起本縣籍教師不滿,暗鬥遂由此而生。有次江南籍老師們在家中打麻將,竟被警察捉賭且鬧到警察局去,分明是本縣籍老師搞的鬼,縣警局此舉亦是要給江南籍老師難堪;但因爲江南籍老師教學深受學生愛戴,學生反而同情他們,對本縣籍老師鬥爭伎倆深爲不齒。爲了這件事,吳校長一年後即離開鹽中,江南籍老師們也與我們道別了。

本縣人杯葛江南籍校長,但省教育廳派來的繼任校長王義珏先生還是江南人;他是蘇州人,學應用化學,此際省教育廳要加強職業教育,將鹽中的高中部改爲應用化學職業學校。一九三五年我十六歲,初中畢業,無意于高職教育,便不能在鹽中升高中了。

九一八事變後,青年反日情緒澎湃;之後又有上海一二八抗日,長城各口的局部抗日戰爭,乃至一九三五年所謂的「何梅協定」,日本對我壓迫日亟,年輕人抗日救國之心愈益高昂,我當然也不例外。何況我母系上兩代都有軍人背景,很自然興起投考軍校的念頭。

適此時,父親的總角之交、朱瑞梧仁伯在南京陸軍軍官學校任中校地形教官,常與父親通信,父親遂決定于一九三五年偕我同赴南京探路。考軍校須高中畢業資格,那時我高中尚未畢業,乃以同等學力報名,當時僅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但竟被錄取了。

我們這一代是抗戰的一代,所受戰亂流離之苦在中國曆史上是空前的。上海三個月抵抗,固然粉碎了日寇的「三月亡華論」,但國軍精銳百萬犧牲殆盡;南京大屠殺,黃河決口,災民以千萬計;長沙大火,重慶防空洞窒息,死者以萬計,且僅爲其中荦荦大者。

然而,由于堅信勝利必在我方,長夜盡頭即是天明,犧牲艱苦亦甘之如饴。

0 阅读:18